等五分钟

1

是的,许久之后我还会记得,听到我的呼叫,那一刻对方的声音立刻凝固了。四周的空气在颤抖,然后像夏天的热浪一样旋转起来……我告诉她:我来到了这座城市,是路过这里的。我说着看看手表,告诉她火车还有多长时间要开——我不过是、我只想——跟你打个招呼,我没有什么事情——真的,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然后就离开;我只是特意在这个车站上问候你一句,并不想去打扰你。

当我说完这一切的时候,才发现对方早就沉默了。我大声地喊着,以为她挂了电话。话筒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接上,里面那个低沉但却十分清晰的声音说道:

“请你在原地等五分钟。”

还没容我反应过来,那边的电话就挂上了。

我重新投了一个硬币,拨号音又响起来。我要重新拨号,可奇怪的是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根本就不记得那个号码!这真是奇怪。我想那个号码刚刚从意识之海的深处浮现出来,现在又轻轻地潜走了。我揪了揪头发,砰地一声把话筒放下了。

怎么办呢?内心里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告诉我,宁可错失一万次乘车的时间,也不能放弃这次会面。

我就在这里等她,别说五分钟,等她五年我都愿意。

我倚坐在“原地”——电话亭旁边的一个铁栅栏上,一动不动地待着。

刚刚过了两分钟,我觉得像过了两个小时一样长。我站起来,在铁栅栏旁边走着,走着,然后又回到原地。一会儿,一辆市内交通车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停下了。我紧盯着从车上涌下来的人,一个,两个。下来一个胖胖的夫人,她手里扯着一个小孩,后面又是一个少女;再后面,再后面就是她了……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按在背囊的背带上。她转过头来,一眼看到了我。啊,还是那双火辣辣的目光。我知道,我知道她像我一样紧紧地盯着对方。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在心里飞快滤了一遍。我们的形象在彼此眼里改变了多少?我已来不及想这些。我看到的她与过去并没有太多变化,于是很快在心里否定了那个同学传来的坏消息——她的头发还像过去一样黑亮,形体也没有太大改变。她简直不像个生过孩子的女人!

她走近了。当她完全站到面前的时候,我才看出,她脸上已经没有了过去的光泽。她的皮肤还像过去那样微黑。她的头发是染过的吗?看不出。只是觉得她的头发太黑了,黑得有点儿让人生疑。她嘴角动了动,眉梢也跟着动了动。

“真想不到……你真的就走吗?”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车票。

“我反正……这班车……下班车……原则上都一样。”

她笑着,重复着“原则上”几个字,和我一起往前走去。

她提议到车站旁边的一个小咖啡屋去。我们一声不吭地走。那个咖啡屋里已经挤满了人,我们只好又换了一个地方。最后我们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坐下来。可以算出来,我们正好有十一年没有见面了。十一年,这在一个人的中青年时期是多么珍贵、多么完整的一段时间哪。我故意说了句:

“柏慧,你还像当年一样。这十年你的变化比我少得多。”

“……我们还是不说这个吧。不过让我说说你好吗?”

“好。我知道自己变化很大的……”

她的下巴歪了歪,仔细端详着我。那种目光啊,那是一个饱经沧桑、一个和心爱的人分手之后的恋人才有的目光。这是毫不夸张的,她在用这种目光打量我。打量了好长时间,最后甚至伸出手来,在我的鬓角那儿抚摸了一下。这火烫烫的手啊。我真不敢看这只手,可是,我还是看到了这只手。它还是那样热,那样柔软。她的手从我的鬓角上挪开了。她说:

“当然谁都老了一点儿,不过你的皱纹不算多;这张脸添上了棱角。你眼神里的那股拗劲儿比起当年,简直一点儿没少。是的,它还像过去一样呢。头发很好,差不多没有一根白头发。”

我想她说的是实话。我觉得要了解一个人有多大年龄、经历了什么,最可靠的就是看他的眼睛。人的眼睛里储藏了一切秘密,什么东西都难以在一双眼睛里隐瞒。眼前的柏慧就是这样。我这会儿离近了才看清这双眼睛:这里面实在是有了太多的、无法掩藏也无法遮挡的冷漠,这只有在她安静下来、只有此刻,才让我看得如此清晰。

2

接下去谈些什么呢?问她这些年的生活、她的小家庭——那个小窝?我觉得这都没有必要了。我们坐在这儿喝水,喝淡得无味的咖啡,轻轻地端起杯子,也就足够了。

“你一直待在家里吗?”她不知为什么问了这么一句。

我摇摇头。

“去哪儿呢?”

“最近还去了北边,那个农场。”

“北边?农场?”

她的声音明显地提高了。我有点儿后悔。不过我的手重重地在桌子上砍击着,敲出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节奏,到后来竟然不能中止。

“你怎么了?”她按住了我的手。

我的双手收到了衣兜里。可是马上碰到了什么——是那个笔记本。我的牙齿磕碰着,有点儿像冬天里被冻得打抖的样子。我问:

“柏老……一切都好吗?”

她点点头。

“他还担任院长吗?”

她再一次点头:“名誉院长。”

我觉得她该回答得多一点儿,再说点儿什么。

“多少年了。我很想去看看他……”

柏慧微笑着端量我,摇摇头:

“你不会的,你说的是假话。”

“为什么?我不敢吗?”

她继续微笑:“当年他伤害了你,虽然那时候这已经算是客气的了。他对你已经是够原谅的了,他至今还这样认为。”

我在这个时刻一点儿都不愿意辩驳。我只是说:

“不是他宽容,而是你。是你在关键时刻保护了我——你央求他保留了我的学籍。我知道这个。不然的话,我还得重新回到那些大山里。我不会忘记的。我因为这个要永远感谢你。”

柏慧的脸冷下来。

我又一次告诉她:真的。我就是带着这种感谢离开了这所学院的。我一生都会感谢你,而且,我当时也感谢柏老。你知道,如果没有你,没有柏老,我的命运也许不会发生那么大的转变。我如今不干地质了,成了另一种行当的人,现在看,我一辈子都不会重新返回地质学了,你知道这种选择和改变是一辈子的大事……我这样说着,语气越来越和缓;我突然想到了其他—— 一些很现实的事情,接下去问到的也许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