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 秘

1

当冬天还没有走到尽头时,阿雅一直收敛起自己的野性。它们每天苏醒之后就在卢叔的院墙上刷刷跑动,瞪着一双机警的眼睛四处观望。荒野里各种野物此起彼伏的呼叫让它们昂起头颅。可是它们总也不愿离开这个小院。春天终于到了,各种野物欢腾起来,采野果、追逐、交配、产崽儿。只有在这个季节里阿雅才真正骚动起来。它们从院墙上一蹿而下,发疯地奔跑,嚎叫着。有的一头扎进丛林里再不出来。卢叔对它们真是费尽了心机。他把小阿雅锁在笼子里,这样它的妈妈就跑不脱了。可有时那些被原野强烈吸引和撩拨起来的生灵什么也不顾了,它们只是向着丛林深处奔跑。那种日夜蹿跳和歌唱,那种亲亲热热的生活,对于它们来说才是真正的生活。正在卢叔伤透脑筋的时候,荒原上来了一个屠宰手,他向卢叔建议说:

“如果把它们阉了,就会好得多。”

卢叔拍拍手:“我怎么就想不到呢?妈的我就想不到!”

在当地,一些小动物实在拘管不住了,就要把它们阉一下。这儿猫、狗,什么都可以阉。

这一次就像阉猫一样。他们找来一个柳条编制的小米斗,就是那种细细高高的一种米斗,然后把阿雅的后爪提起来,把它倒着装进小米斗里——这时一个人用膝盖夹住小米斗,再用两手扯住它的后蹄,无论它怎么挣扎都不碍事了。那个屠宰手最会干这个,因为他不知阉了多少猫和狗。他说阿雅就和猫差不多,会阉猫就会阉它。

那一天我正在卢叔院子外面,突然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尖叫。我知道阿雅遭难了,赶紧跑进去。那时候屠宰手和卢叔正在忙着,两个人额头冒汗,手上沾血。他们用沙子泥土把手上的血擦掉……阿雅还在用力蹬着两腿,每动一下,血水就往外流一些。那个可怜的阿雅,它才刚刚长大。他们像没有听到我的呼喊一样,最后做完,把小米斗翻倒。阿雅一挣出就给关在了笼子里。它滴着血,不断地回头舔着伤口,在笼子里团团旋转。它多么疼。它看着笼子外面的几个人,一会儿闭一下眼睛。它给疼蒙了,吓懵了。它想不到自己正在经历什么。

我觉得那只阿雅会死,它的伤口肯定会感染。卢叔和这个屠宰手太残暴太可耻了……

我每天都去看那个阿雅。它的割伤竟一天天好起来了。再后来,它又像原来一样了,油亮的毛皮遮住了疤痕。只不过它比过去安静多了,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蹿跳,也不再尖叫了。卢叔拍着手对我说:“看看,好了,毛病没了。”他把它从铁笼里放出来,看着它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这个阿雅不但老实了、安静了,而且吃东西比过去少多了,却很快地胖起来。它变得那么温顺。在所有的阿雅当中,它是最听话的一只。我看见卢叔朝它摆一摆手,它就走过去,像小孩一样直立着身子端坐了。我那会儿也奇怪地看着它,把它遭受的折磨全忘了,忘掉了那一天从它身上流出来的血,它震耳的尖叫……

这一下可糟透了,那个屠宰手不断地被卢叔请来。他们凑到一块儿就喝酒,喝过酒就动手做那件事情。一连多少天我都听到尖叫,这声音让我逃得远远的。但我一闭眼睛就能看到,卢叔的院子里到处都是殷红的血。

这个春天里,卢叔家里除了有意留下繁殖的阿雅之外,所有的都给阉过了。那是一群安静的、不会吵闹的、肥肥胖胖的小动物。有时候卢叔故意把它们领到院子外面的野地上,它们像害怕阳光一样眯着眼睛四处看一看,然后很快汇集到卢叔脚下。远处传来了各种声音,它们像没有听见;而在过去,即便听到了树叶被风吹出的呜呜声,它们也要瞪起光闪闪的大眼睛。这会儿它们变得那么安静、驯服。它们只玩了一会儿就厌了,要回小院了。

有一次阿雅把它的一个儿子领到了林子里去。母子俩在林子里只待了七八天。尽管有母亲保护,那个被阉的儿子还是遭了劫:皮毛被扯得流血,身上到处是咬伤,眼角、腮上、鼻梁处,到处都是伤痕。

它的母亲再也不会冒险让自己的孩子回到林子里了。孩子们没有了过去的机灵劲儿,一个个胖了,笨了,争斗起来很容易就被伤害。那时候林子里的野物会说:看哪,这群窝囊废……在大树林子里,它们就像陌生的外来人,眼神直直的,再也没有过去的热情,好像什么都不懂得,变得冷漠痴呆。过去只有衰老的阿雅才不愿蹿跳、不再活泼,那时它看见人、看见绿色、看见田野、看见其他的动物,只是一副呆呆的样子——因为它实在太老了,已经没有什么欲望了,它什么也不再爱、不再好奇了。它就像被阉了一样——阉它的不是人,是看不见的时光……

我就这样对阳子讲了阿雅遭受的苦难。他沉默着,脸上冷冷的。他抬头看着天空的太阳,强烈的光线刺得他立刻闭上了眼睛,掩不住的泪滴顺着睫毛流下来……

2

我相信这次长谈对于我和阳子都是重要的。我们以前尽管常常在一起,但相互很少这样倾诉。阳子肯定是难以忍受,所以再也不想掩去内心的隐秘。

对他而言,绘画也仅仅是一场倾诉。

沉默了许久,阳子又开始了自语一般的叙说:那些睡不着的夜晚,当全身变得滚烫的时候,他就要把灯打开。他需要不停地画。他的笔触啊,如此灵捷飞动,简直是带着令人惊悸的野性和狂躁。只想把记忆中的一切一口气全画出来。他的手变得准确而又泼辣,非常大胆。那时候他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笔触。浓烈的颜色涂了满纸,不可遏制的东西在心头涌动,又沿着笔尖、顺着脉管喷吐出来。颜色就像血液一样在纸上流动,它流到哪里,一支笔就追踪到哪里。后来他的心已经跟不上它流淌的速度了。它流啊流啊,像水一样沸动,喷溅着,热气腾腾。他画出一个石榴,石榴又酸又甜的汁水仿佛刚刚溅了一脸。画一个苹果,苹果表皮上那红色的纹路、那层白粉和绒绒不仅能看到,还能够触摸,能够闻到它的气味。他画了无数个青春的面庞,画了吕擎以及那个即将与之走到一起的姑娘——她叫吴敏……他特别喜欢画吴敏……

说到这里他突然长长地停顿。一层汗粒从他的额上渗出。我听到他轻轻地、口吃一样问道:“你喜欢吴敏吗?”

“一个真正的贤妻良母,又温柔又漂亮……”

“可是……她要结婚了。她真莽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