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阿蕴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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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有了越来越多的叹息。她似乎在注视我——可当我转过脸去,她的目光又迅速躲开……

看着她沉重的背影,我有时觉得自己真是罪孽深重。可是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她渴望的是另一种东西,然而它从来就没有在我的心中萌芽。这是谁的过错呢?人生中一些最沉重的感触,一些隐隐发酵的菌母,一些危险的飞沫,正在悄悄生成。我和她一样,也许我们心底有着相同的叹息,可是我因为更多的悲伤而无暇表达了。

我不能像其他人那样,进入“正常”的生活轨道。不过“正常”包括了哪些内容,我们一时又难以回答。从她和她的一家所恪守的标准来说,那大概也是模糊而严厉的。一种相当清冷的气氛弥漫在她们一家、她的周围。有时我也在心底为她的一家难过:一种不甚确切的责任心弄得自己无聊、别人也无聊。他们真的不知道自己对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应该做点儿什么,甚至对自己惯有的态度也悄悄怀疑起来。但他们宁可把面容绷得紧紧的,宁可对这个世态表现出不屑或奇怪的怜悯。具体到家中出现的一个异类,那倒是实实在在地感到了棘手的滋味。

梅子要我怎样呢?从眼下来说,大概她认为一个男人起码不能像我这样难以安定自己,总像待在一个临时住所里,总像被什么所追赶,总像随时要走、走……是的,多年来我总是处于出发前的那么一种状态,仿佛随时都要掮起行囊。她对我的担心突然加剧起来,还因为几年前橡树路上发生的一件奇闻:一位老领导的儿子,他叫庄周,拥有妻子儿子和令人艳羡的一份生活,却突然扔下这一切出走了……这个人同时也是我和吕擎的朋友,但事前我们却没有一点儿预料……是的,朋友的离去似乎真的唤醒了一副沉睡的身心。

这之前我和梅子都没有想到:我是这样的一个人,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将要失去一份“正常”的生活。其实我比她更渴望安定的生活,更厌倦甚至更恐惧这种匆忙和紊乱。一种烦躁、若有所失和时时泛起的痛楚,像不知名的病菌一样在侵蚀我的生命。我只是没有力量去改变和抵御……梅子甚至说:你不能设法自我调节一下吗?像父亲,他为了适应离休后的生活,开始练字作画,一头钻到了艺术里!我淡淡一笑,忍住了没有说出那句刻薄的话:好大一个艺术家。

可岳父真的比我所想象的还要迷恋艺术,这倒让我始料不及。自从他去了阿蕴庄,做了那个所谓的顾问之后,人明显的比过去忙碌了,有时来去匆匆,不动声色又神神秘秘。这让我有点儿不安起来,因为我担心他频繁出入那个地方会有不好的后果,如果弄个晚节不保,一切也就太晚了。即便结局稍稍往这个方向倾斜一下,我和阳子也就成了罪人。因为我们在一开始就该阻止他,而不应该陪他走那么一趟。尤其是阳子,简直是昏透了!我事后一度把事态想得更严重一些,以为这里面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谋划,以为阳子参与了那些艺术学院的三流艺术家与收藏者的共同策划——后来才觉得自己想多了。其实这不过是阳子为了能够更自由地进出那个收藏馆,为了更多地接近那个姑娘,主动地为主人帮了一点忙罢了。阳子显然只挂念着他的姑娘,而主人却另有打算——这家伙年纪不大心机不小,况且背后还有别人,比如那个穆老板。

我对梅子说出了自己的担心,特别说了阿蕴庄的奢靡和神秘、无所不在的淫荡,说了来往于那里的都是一些什么人,这些人行踪诡秘,是一些极特别的金钱与权势结合的腐化阶层——她听了立刻笑了,而后悄悄惊讶:“还有那样的地方?就在咱眼皮底下?”我说是的。她皱皱眉头,然后很快板起脸说:“你想到了哪里。你以为父亲是那么容易被引诱的?一个人出生入死身经百战,这点儿糖衣炮弹算得了什么!”“可是这次不同,他们是以艺术的名义。”“那也没有用。腐败糜烂的东西以什么名义都没用。”我笑了:“不见得吧,过去以革命的名义,现在就以其他的名义,这还是有用的,还是能办成许多事情的。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太大意,你要提醒他一下,因为我发现他并不跟我说这方面的事情,连去了多少次阿蕴庄都不讲——与过去不同的是,父亲竟然甩开了阳子!要知道最初是阳子为他接上头的,可现在他与那个年轻老板直线联系了。这可不妙!他们不同于我们,他们老革命千万不要中了小雏们的计……”

我说这些的时候,梅子终于不吭声了。她深思起来,严肃的样子是很动人的。她的一对杏眼严肃起来,会让人想起许久以前的爱情,想起那种浓烈逼人的爱的氛围。她可爱的鼻中沟抽动了两下,抬起头说:“小心一点儿当然好。你也要跟他说嘛。不利的是,他们这些人现在都在写写画画;这个领域不是他们的强项。如果是搞战争和建设,他们一眼就会看出问题——那方面谁也别想骗了他们……”

我听了差点儿笑出来。问题就在这里呀,老婆一语中的!可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讲,从驯化一些刻板顽梗的老人这个角度来讲,艺术之类倒也蛮可爱和蛮有趣的,不失为一味好药。不过艺术作为一种武器,落在那个收藏馆的年轻主人、尤其是那个老谋深算的穆老板手里,也就变得可恶而可悲了。我此刻对岳父有了一种两肋插刀的侠义心肠。

再次去橡树路时,我注意端量了一下岳父,发现这个人真的变了不少。整个人兴冲冲的,尽管仍像过去一样不苟言笑,嘴唇两边的深纹往下重重地垂着,但那种内在的欣愉还是很难遮掩的。他的额头那儿有铜钱大的一块地方开始闪亮——这是我多年来的经验,只要那里有了光泽,这个人的兴奋也就抵达了顶点。他耳朵上方的毛发似乎有些乱,很不驯服地奓着,一些白毛格外刺眼地扬起来。我记得他最得意的时候才会这样。一切都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他在阿蕴庄的事情一定有了某些实际性的进展,或者说改变。为了使其有一个心理的提防和准备,我装作心不在焉和十分随意地说道:

“那些奸商什么主意都有。他们现在也投资艺术品了……”

岳父马上转过脸来。

“他们手里把持了艺术品,让其成为最大的资本……”

岳父嗯了一声,开口说:“你是说,他们要搞艺术品倒卖?”

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他立刻挥手否定:“那你错了。小商小贩们才那样干,大收藏家收集起来,是因为对艺术的热爱、是着迷。他们迷得深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