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篝火夜

1

翻过山冈,总算摸到了那条密林丛生的峡谷——我本来在图上做过详细的标记,但要找起来却如此困难。山涧溪流已经干涸,一条窄窄的河床从峡谷横穿过去。我们一直沿着河滩往前,这样走起来就省力多了。

随着向前,河谷渐渐变宽,视界马上开阔起来。这是芦青河上游的一个支流。两岸的树木越来越密,也许是剥蚀土层越来越厚的缘故,这些树木大多比上游长得粗壮。它们更有力量抵抗季节气候的变化,直到现在叶子还油汪汪的;而在河床较窄的上游地段,两岸的树木早就开始脱叶了。

天色有些晚,我和梅子商量,想找个有水的地方支起我们的帐篷。从这个夜晚开始,我们要在山里度过了。梅子觉得这一切那么新奇,这会儿表现出进山以来从未有过的兴奋。

大约又走了两公里左右,河谷在一个花岗岩山脚下转弯——这里由于长年的冲刷,已经旋出一个很深很大的河湾,它积起的一片水潭十分可爱。这个河湾呈扇形,靠近“扇柄”的那一边水很深,展开的扇面外缘却浅浅的,露出一片干净的白沙,像退潮的海岸。映在水湾背后就是茂密的针叶林,林中混生了许多杂树,我在其中看到了东部平原常见的一些树种:枫树和野椿树。

我们都觉得这个地方真是美极了,当即决定就在河湾沙地上支起帐篷。梅子说在这里多住几天也会很高兴的——很可惜,看来我们大约只能在这里待上一夜了。

梅子支起我们随身带来的小铁锅,开始舀上河水,添一点米做饭。大概这个河谷很久没有冒过炊烟了,我站在一边看着蓝色的烟气向上升腾,觉得四周一些隐匿的小野物都在惊讶地注视。河湾里有什么发出扑棱棱的响声,我想那是鱼在跳跃。河湾左侧的灌木丛里响起了咕咕的叫声,接着又有一种嘶哑的呼喊,它低沉苍凉,那一定是老野鸡了……这儿的一切对我来说是那么熟悉,它像是我的昨天,我也像是它的一部分:它早就溶进了我的血液,或者是我深深地融入了它们中间……

满天星斗闪烁出来,墨蓝清澈的夜空让人感动。山风洗涤着肉体和心灵,一阵山谷里特有的醇香扑鼻而来。月亮还没有升起,偶尔传来的鸟雀扑动翅膀声、石块的滚落声,都显得遥远而又清晰……我们待在了帐篷口。随着天色越来越暗,梅子由兴奋转入了紧张。她四下张望,说:

“我们如果在这儿遇到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啊……”

我告诉她:不会遇到什么事情的——这儿比起那座城市、比起任何人烟稠密的地区都要安全得多。我这样说不仅是在劝慰她,而是在转告一个得到反复证明的野外生活的经验、也是真理。我说着这些时,心上真的溢满了喜悦。是的,许多年来,我在这儿体味了从未有过的安逸和舒畅。那是一些难忘的野外跋涉的经历,不论离开这里多久,每当重新归来,大山仍然会展开它宽广的怀抱,紧紧簇拥一个不幸的游子……这次稍有不同的是,我带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一位异性,她是我的妻子。她这时该好好结识好好依偎一下了,这里就是她许久以来感到迷茫的那片苍野,是与自己的丈夫连在一起的那种神秘的暗示和吸引、向往和拒绝……她轻轻呼吸着,看看我,又把目光投向那一溜隐约可辨的山缘和峰廓。梅子,此刻怎么说呢?我这会儿多么高兴,我正享用着畅饮般的快乐,这是一个人历尽辛苦才能酿出的一杯酎醪啊!

我们在黑影里摸索着,点上桅灯。

天渐渐有点儿冷。我告诉梅子,我们该点一堆火了。

“点火?”

我点点头:“点一堆篝火吧!”

我很快动手搞来一些干柴和茅草,接着动手点火。火苗燎起的那一刻梅子又有了另一种不安:

“点上一堆火,人家远远地就会看见我们的。”

她说的“人家”指什么呢?这片荒野上根本无人,谁会在半夜里穿过那道干涸的河谷?更不会有谁从山丘上、从密匝匝的灌木丛中钻出来呀。

她说的“人家”如果是指一些野物,那么我告诉她:这里没有伤人的野物,即便有,点上一堆火也只会更加安全,野物愿意遥遥地注视火光,但不可能走近。所有伤人的大动物差不多都怕火。

2

火光映得四周通亮,大约在十几米远的这个范围内,我们差不多可以望见那些绿色的树叶,褐色的、浅黄色的石块,还有河湾里闪动银光的水……跳鱼在水潭里击出叮咚的声音,身后不时有什么哗啦一响,那不知是什么小动物把酥石给踏落了。天上的星星仿佛逼得越来越近,大而明亮。这种洁净的夜空我们一年里也见不了几次。在那座城市里,或者是其他地方,真的很少能看到这样的夜空。这儿的夜空仅仅属于这儿的山谷:原来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夜空,夜空是分属于每一块具体的泥土的。

梅子坐在篝火旁,想到了那个瘦瘦的姑娘小锚,这会儿多少有点儿后悔。她说如果让小锚陪我们在山里再走一段,这个夜晚我们就可以一块儿宿下,那样也算有个伴儿了。

我却在想着这些天所看到的那些人家;我特别牵挂的是那些老人——他们还没有一个像我们所要找的老人,他们的经历毕竟不同,仔细推敲起来总有些矛盾。这就使我越发难以确认了。虽然寻找“义父”只是此行的诸多意愿之一,但经过几天来的寻觅,这个夜晚的焦躁还是一层层堆积起来,隐隐地压迫着我。好像远远近近的山影、闪跳的水光,都一块儿藏下了那个隐秘……

这会儿我想:他们当中的某一个是否有可能被我误解了或错过了?我和他们之间有无可能失之交臂?当然了,如果把他们每个人的一部分剪接组合,就会成为我心中的那个老人……一想到这儿我的心头就泛起了一种凄凉。我觉得这次旅行如果找不到老人,好像也就失败了大半似的,从此心里会更加空空荡荡。

这个秋风扑面的夜晚,真想见到一个活生生的老人,他这会儿就该坐在这篝火旁吸烟。

火苗往上蹿跳,它好像在努力地攀援、攀援……夜露越来越重,这让人联想到十几年前那个冰凉的黑夜……我在想:老人或许至今还踞在某个角落,就像我们遇到的那些默默度日的老人一样,一双浑浊的眼睛注视着前方,咀嚼着自己那份辛苦的生活。可惜我已经无法获得这样一个机会:帮助他,尽自己的力量使他的下半生过得好一些;也许我真的会想出许多办法去帮助他,以祛除长久折磨自己的亏欠和不安。当然我也知道,在许多时候金钱对这一切是难以弥补的;可我又总是心存侥幸,期望会有一种办法让一颗心稍稍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