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男女

1

我迎着声音走出帐篷,用手电四下照着,什么也没有发现。后来我觉得帐篷近处那些灌木晃动得有些异样,就往前走了几步。我仔细地一个个树隙探照,最后听到了一种细细的、用力屏住的呼吸——我终于看到了一对发亮的眼睛。是猴子吗?猫头鹰吗?不,我很快想到那是一对人的眼睛!

我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鼓起勇气喊了一句:“谁?”

“俺……”

一个男人的声音。

梅子也跟过来,抓住了我的衣襟。

我壮着胆子命令说:“你给我出来!”

“俺出来。”

随着应声,灌木啪啦啪啦响,不少枝条被随之踩折了。他走出来,于是篝火下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影。他长得很细很高——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我觉得他的脖子只有手腕那么粗,而头颅至多有常人的一半大小,看上去就像一只奋力举起的拳头。他的两只眼角有点儿吊,鼻孔外翻。我断定这个人从来没有洗过脸,整个头发、颈部、脸上,还有身上的衣服,全都是土石颜色。我想他如果伏在山上,人们就很难不把他看成是山石的一部分。他或许有点儿像在山野里活动久了的蜥蜴或变色龙之类,已经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肤色与周围的颜色协调起来了。他站在那儿,如果说是一个人,还不如说是一个动物更为贴切。他除了会说话之外,那眼睛的神色、微笑,都有一点儿动物般的怪异。

梅子吓得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大概她以为遇到了山鬼。我知道在这片大山里什么人都有。我打量着他,发觉他身后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因为他的两只手一直背在后面,好像藏住了什么。

“后面是什么?”

他吞吞吐吐。

我又问了一声,他才慢慢从背后将其拽出——原来那是一个小极了的人。仔细端量一下,是个女人。她的身高大约只有他的一半,年龄也比他小得多,可能只有二十左右岁,发育得不好,所以就显得更加瘦小。她也像他一样,满面灰尘,头发被尘土弄得乱成一团。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梅子见这个中年男子身边有个女人,这才安静下来。

我搓搓手,往篝火跟前凑了凑,也示意这两个人往前一点儿。

我问:“你们藏在帐篷边上干什么?”

细高个子男人搓搓鼻子:“俺常在这儿过夜,这地方有水,怪好哩;俺刚转回来一会儿,可不是藏了吓人的。俺回来晚了,腰里揣了两个玉米饼,看见有火,想借火烤一烤。俺压根儿没见这么好的小纸屋,走近一看,就不敢来哩……”

他把我们的尼龙充气帐篷叫成“小纸屋”,这使我觉得有趣而又不祥,因为我知道山里死了人时,老乡就给死者用纸做成牛马、猪羊,或者房子之类。我打断他的话:

“你领这姑娘是谁?”

“俺……俺姊妹。”

他一直说是“俺姊妹”。

“姊妹”在山里是一个非常含混的概念,这可以指有血缘关系的兄妹,也可以做一般男女之间的亲热叫法,更可能是未婚恋人的一种称呼,所以这会儿也就难以确定他们的关系了。

正在我们端量他们的时候,那个男人拍拍身后姑娘的背,姑娘就解了衣服上的一个扣子,从怀里掏出了两个巴掌大的玉米饼——竟然是贴身放在那儿的!

男人接过来,在火上一翻一翻烤起来。我觉得如此携带玉米饼倒是极为别致,这样即便不烘烤,一路上它们也不会变凉。

他这样将玉米饼烤了一会儿,半边都给烤煳了也不在乎,拿起来吹一吹,一人一个咬起来。

梅子推了我一下,我想起什么。锅里还有一点儿米水,我们就放到火上煮起来。

2

我让他们喝一点儿稀粥。

他们看了看稀粥,嚷叫“好东西,好东西”,用力鼓着嘴巴吹一吹,就在锅边上喝起来。梅子给他们一个碗,他们摆摆手:“不用不用。”然后一口气喝完了稀饭。手里的玉米饼吃完后,他们又一块儿伏到水边上,咕嘟咕嘟喝起了生水。

梅子瞪大了眼睛,转向我。我倒觉得没有什么。

饭后我开始问起那个男子:哪里人、叫什么名字等。他不愿回答,只瞅着身边的小女人吃吃笑。

女人伸手在衣服里摩挲着,可能摸出了几个虱子,一甩手扔到了火里。她说男人叫“兴儿”。

“兴儿,”我叫着他,“你们俩一直在外面转悠吗?”

“老在外面。”

“没有家吗?”

兴儿看看女人,“也有也没有”。

“你多大年纪了?”

“三十五六。”

女人在后面吃吃笑,两手按在嘴巴上,又奇怪地把鼻子搓了一下。我问他们的那个村子离这里有多远,兴儿不高兴了,闭上了眼睛,使劲把嘴角瘪着。这样他的整个嘴巴变成了一条很长的线。

我觉得这个人的神经可能有点儿不正常,就不再问下去;可是我不说话时,他的嘴巴倒张开来,咕哝了一句顺口溜儿:

“问这问那,让人害怕!”

梅子笑了,我却没有笑。一句话让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刚才的确问得太多了,这很像盘问一个生人,至少是不礼貌的。像所有人一样,他当然也不希望别人扰乱内心里的某种东西,拒绝吐露关于自己的一些秘密。我知道很多流浪汉就是这样:高兴了可以无所不谈,可就是不允许别人刨根问底。我觉得自己不够尊重他,心里泛起一股歉意。我说:

“别把我们当外人,大家都是来山野里转的,只不过刚才你们出现得太突然,让我们有点儿害怕……”

兴儿这时脸上有了笑意。他在火光里盯着梅子的衣服看了又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突然问了一句:

“县长是你家亲戚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人摸不着头脑。梅子张大了嘴巴,“干吗要跟他是亲戚呀?”

兴儿拍着两个尖尖的膝盖:“我见过山后村县长一个亲戚,就穿了这样的衣裳……”

这很可笑,但我们都笑不出来。他的询问方式来自一种非常朴素的观念,显然并没有侮辱我们的意思。

这时候我想起了什么,到帐篷内的提包里翻找着,找出了一些糖果、糕点,还有一包香烟。兴儿和那个女人就大口吃起来。糖果咬得脆响,他们的牙齿真好。吃了一会儿,我让兴儿吸烟,他一把将烟推开:“这种小烟棒,不顶事的。”然后就从腰上抽出了一个很大的烟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