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草

1

离开河湾之后,我们沿着山坡上的小路一直向南。我估摸了一下,大约再走上半天的时间,就可以到达另一条河谷:沿着它往前,很容易就能翻过那座山包——山下二十多华里,就是我当年开过作坊的那个小村了。那既是我的人生、也是我们这次旅行的重要一站……

这天晚上我们就宿在那座山包下面。那里只有很小的一条溪流,但毕竟是有水的地方,我们就像昨夜一样搭起了帐篷。

这儿地势不够开阔,四周显得很局促,树木也没有我们上一个宿营地那么稠密,小灌木丛稀稀落落。整个山野显得荒凉,寂寂无声,没有多少野物的声息。我们虽然依旧把篝火拨得很亮,大概今夜再没有谁会来打扰了。也许我们心里正希望再有兴儿那样一对流浪人闯过来呢。

我和梅子吃过晚餐后就待在了帐篷里。四周太静了,这使我们又像回到了城里那些沉默的夜晚。后来我们又讲起了正在寻找的那位老人,梅子说:“如果他真的被我们找到了,那该怎么办呢?给他钱,还是按月接济他?”

这倒问住了我。我如实回答:“这些我都没有具体想过。我只想帮他、只想见到他……当然,这样我们就会常常想起他,这要比过去累;可是没有这种负担,我们也不会轻松,我们的心累。”

梅子叹息着:“如果一个老人给孤零零地扔在山沟里,真让人心里不忍……”

我再没吭声。我知道梅子这次进山,会是这许多年里最重要的一次经历。她看到的是与自己迥然不同的人生,是另一种生活,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一些事情,这一切对她来说太陌生了。与我稍有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些会促使她去想许多事情。一路上,她不由自主地多次讲到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这个安静的夜晚,她又一次说到了他们。

她说从小就听他们讲自己的身世,知道父母小时候与山里人的生活也是大同小异的。她说爷爷奶奶、外祖父外祖母都是山里人,不过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在她的内心深处,他们像影子一样……父亲和母亲偶尔提到他们、提到他们大山里的生活,她也从未有过身临其境的感觉,有时甚至觉得那也蛮好玩的。“妈妈说父亲是一个在泥巴里打滚的孩子,一直到十几岁还没吃到一块玉米饼,一直靠爷爷奶奶嚼着糠末和瓜干把他喂大……爷爷和奶奶没穿过一条像样的裤子,奶奶用一块破麻袋做成了衣服,爷爷要出远门,又不得不把奶奶这个破衣服改缝了一条短裤……”

她说着声音低沉起来,“实在饿得不行了,有人来招看场的,爷爷和奶奶就把骨瘦如柴的父亲交给了他们。他在那儿能吃上玉米饼和咸菜……”

梅子早就听过这些故事,可是今天复述它们,内心里的感受会是完全不同的。她说的这些对我并不生疏:后来,她的父亲就找上了一帮队伍,成了一名军人,成了一名革命者,又逐渐成长为今天的岳父。正是饥饿驱使他走向了另一种人生。

“母亲家里同样贫穷。外祖父和外祖母没有孩子,他们就像我们遇到的兴儿一样,在山野流浪,到处讨要,拔野菜,撸树叶吃……就靠这样才没有饿死。走到村里,谁家有点活儿,他们就缠着人家做,只为了喝上一口热汤,吃上几块红薯干。有一天他们在山里走,走到半夜,听见一个地方有哇哇的哭声,走过去,捡起一个破草包,见草包里面躺着一个小女娃娃——她就是后来的母亲……

“外祖父有一天进山里讨要,让外祖母一个人抱了孩子等在山坳里。她等啊等啊,本来他在天黑的时候就该赶回来的,可是直到半夜还没见人影。这一夜等人的滋味真不好受。第二天她不得不顺着那条羊肠小道急急往前赶,走过一个村落又一个村落,去打听男人。最后在人家的指点下,她在离村边不远的一条小路上看到了死去的外祖父。原来他被另一个强壮的乞丐给打得昏死过去了,再也没有转醒。那个乞丐当时饿急了眼,要抢他的一块玉米饼。外祖母哭啊哭啊,搂着死去的外祖父不愿松手。就这样,外祖母抱着拣来的孩子,一边讨要一边哭,用地瓜糊糊喂这个不知道来路的苦命孩子。有好几次母女俩都差一点儿饿死。再后来,有一户人家刚刚死了女人,就收留下外祖母,说是给他家里做个帮手,让她睡在马棚里。

“她要拌马料,还要给东家一家做针线活。外祖母哭着说:‘不明不白,俺到底是这家里的什么人?’那个东家说:‘说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他们不舍得给她吃,也不舍得给她穿,每年从剩下来的牲口料里拨出几袋子豆粒和麸皮,就算一年的口粮。有时东家高兴了,还捏着一个干硬的蛋糕,递给外祖母说:‘奖你一块点心,吃吧,喂娃儿吧。’这时候母亲已经长成了十六岁,东家一天到晚盯着她。有一次他去捏弄母亲的身体,外祖母跪下,给那个男人说了数不清的好话,央求他。那个男人说:‘杂种!’……

“他一天到晚骂,有时好几天不让外祖母吃一口饭,只让她喝刷锅水。外祖母饿急了,就到牲口槽里去扒一点儿料豆吃。东家说:‘可恶的女人,和牲口争食!’他就踩住她的身子往狠里打。打完了,他又躺在炕上让她捶背,给他挠痒。外祖母不知哭了多少场,她知道这都是因为这个讨来的女儿的缘故。她也明白这个讨来的女儿再不逃走,谁也保不住她。就这样,在一个冬天,天下着鹅毛大雪,外祖母塞给母亲几块红薯干、一卷破棉絮,让她跑了……

“两人分手的时候不知哭成了什么模样。母亲跑了,明白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救命的老人了。她跑啊跑啊,迎着大雪往外跑,一直跑到村边的小山上。小山上厚厚的大雪里有一棵棵松树,松树下面就蹲着一些男人和女人,他们有的攥着刀子,有的攥着一杆土枪。他们就是活动在这个山上的武工队。就这样,队伍上收留了离家出逃的姑娘;再后来,她又和另一个苦命人见面了……爸爸妈妈就这样在一支革命队伍里成长起来……”

2

梅子讲着,流出了眼泪。她结婚以来多次断断续续说起这样的故事,但从未像今夜这样泣哭。我多想安慰她几句,可一时又不知该说点儿什么。

这时候倒撩拨起很多奇怪的回忆。我在想与岳父岳母一次次的冲突,回忆着我自结婚以来那个家庭所给予我的诸多不快。那种隔膜真是难以言喻。那个老人严厉的面孔,他对我的奇怪提防,使我在很长时间里都有点儿绝望……我充分感受了这些生活在橡树路上的老人的奇特,他们对于我们整整一代人的痛苦都麻木不仁。不仅如此,整个别人的痛苦他们都视而不见。他们住在一个有大橡树的院落里,这些院落封闭了自己的生活。他们从来也没有想过,正是他们自己、他们这一类人,对这座城市里的很多不幸都负有深深的责任……可是在这个时刻,在梅子的述说里,我突然觉得他们并不像我认为的那样——他们不过是贫穷的孩子,是山草,是山谷上随风摆动的植物。他们仅仅是遇到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才没有死亡,然后艰难地成长起来,就是这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