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张纸币

1

由于河谷拐了个弯,白天瞄准的群山从这里望去,已经落在河谷的左边。我们沿着山谷走得很慢。这儿的山岭大都由玄武岩构成。脚下的土层很薄,树木长得特别矮小;而生长在河谷里的树木,根须可以深入十几米的地下。所以河谷中的树木总是和山坡上的树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山上瘦小的枝桠在秋天刚刚深入时就脱光了叶子——这使我们想到那些早早谢顶的城里人——我想到了那所地质学院,记得那些在花坛和甬道边缓缓漫步的人大半戴着眼镜,头发稀疏,面色萎黄……这就是人类当中特殊的一族,他们渐渐都要长成这样一副模样。

随着走下去,我渐渐觉得这一带有些陌生,仿佛从未到过这里似的。可是当我和梅子登上一道山坡的时候,一眼就望见那个小小的村落了——我伸手指着远处那散散落落的棕色屋顶,对梅子惊喜大喊:“你看到了吗?你看到它们了吗?”

“就是那个小村吗?”

“对,就是那个小村!”

她满脸兴奋。是啊,她一会儿就要踏上丈夫的滞留之地、那个在一次次讲叙述中变得多少有些神秘的地方了。我们俩不再耽搁,而且不由得加快了步子,一会儿身上就热汗涔涔……

走进这些石头街巷,我不得不压抑着心中泛起的阵阵激动。奇怪的是,我们进村后已经走了好久,可连一个熟人都没有看见——好像这个村子换了另一茬人,好像完全陌生的一代正在飞速长成,他们已经替代和主宰了这里的生活。村里人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和梅子,有时还发出两声快意的嬉笑。

他们笑什么?梅子看看我,我也无法回答。

穿过大半个村子,过了村中的一条小河。小河因为在村里转了两个弯,所以我们要两次涉水才能登上村西那个小小的山包:山包上有几排平房,它们比村中的房子要高大一些。

梅子这会儿大概知道了我为什么要直奔那里,明白它就是当年那个作坊的旧址——那里有多少故事啊,这里有个叫“偏”的姑娘……

我们涉过河水,登上山包,直接走进了那几排房屋。

房屋阴冷逼人,黑苍苍的。岁月没有饶过它们。有几间房屋眼看就要坍塌了,当年筑起的墙壁已经有好几处掉下了墙皮土,露出了长长的泥草。几排房子组成了一个院落,院落的大门早就破损了。我一脚踏进去就惊起了一群鸟雀。里面死一样寂静,大概除了老鼠之类再也没有一个活物了。

我屏住呼吸,仔细辨认着,寻觅当年的痕迹。

“就是这儿,这是最北面的几间,当年我们就在这里做夜班。那时候这里多热闹,点起的煤油汽灯照得屋前空地一片通明。里面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秃脑会计的话,我们也许会一直过得快快活活。当时全村的人都眼巴巴地看着这儿,把作坊当成了救星。那时山里人有多么穷,你没法想象。我们每次到外面出差都要借钱凑路费,一个村子的人把钱集中起来,这家三毛,那家两毛,就带着这些零零散散的钱到外地去……”

梅子一直紧跟在我的后面。我一间一间看得很细,一边走一边给她讲当年的情景。我这会儿感到有点儿奇怪的是,这些房子一直空着,为什么不能派上一点儿用场?它们没人管理,眼看就要全部废掉了。

我在一间屋子跟前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走了进去。

屋里照旧是空空荡荡。当年的一切都不见了:条桌、笨重的木凳、锤子、石板,什么都没有了。留下来的只是满屋的垃圾,是老鼠扒开的泥土。可是在屋子的一角有一团乱草,那上面有人躺过的印迹。梅子也看到了,说:“这肯定是那些流浪汉留下来的。”

是的,这片土屋虽然上面露着天,已经不成样子了,可它实在还是流浪汉的一个好去处。可是这片土屋让我心里发疼,让我紧紧咬住了牙关……

2

我这会儿不愿告诉梅子——不过也许她早就猜到了: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有个叫做“偏”的姑娘,有过悲壮骇人的一幕……此刻,在这间黑乎乎的屋子里,惟有她的那双眼睛依旧是那么明亮。它穿过一片时间的雾霭望过来,望着一个满身尘土的人——他归来了,就站在这间屋子里……这儿的声息和气味还是那么清晰可辨,我竟不由自主地伸出了双手,像要抚摸什么。到处都是那双沉沉的、带着无限怨艾的女性的目光。我在墙上抚摸着、辨认着……这儿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岁月把一切都覆盖了。

当我在屋子里细细察看的时候,梅子突然揪住了我的胳膊。我转过脸:小窗上好像有人影闪了一下。

“有人……”

梅子点点头。

我们赶紧走出去。真的看到一个人,他正站在窗户旁边,伏在墙上。我刚问了一句,那人迅速离开了。

这是一个面色黝黑的男人,大约有六十多岁。这个人是谁呢?我觉得他的背影有点儿熟悉,可又实在想不起是谁。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把镰刀。

梅子害怕了。

手握镰刀的黑脸男人站在前边不远处望过来,一声不吭。他只用恶毒的眼睛盯住我,咬着牙齿,眼睛眨也不眨。

正在我疑惑的时候,突然他往前闯了一步,胳膊一抖,手里的镰刀掉在了地上。他跑上来,还没等我做出反应,就一下扯住了我。

他嘴里呜呜啰啰喊着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清。

我只想从他的拉扯中挣脱出来……可是这声音多么熟悉!就在即将挣开的一瞬间,我突然想起来了:他是偏的哥哥啊!是的,这个男人,就是这个男人……可他怎么会是这样?他在当年是多么强壮的一个小伙子啊,现在则完全变成了一个老人,像是一眨眼的工夫变成的!

“是你呀,啊呀你回来了?”他大喊着,张开的大嘴里挺立着几颗残牙。

我告诉他这是梅子,我的妻子——我们已经在大山里走了很久,我们是特意赶来看看当年的作坊的。

我面前的老人肚子疼似的,一下蹲在了地上。他摸索着捡起了镰刀。

一会儿,他竟然吭哧吭哧哭起来。

“你从这儿走了不久,爹妈都死了。你知道,这都是因为我妹妹偏。偏死得好惨。她死的前几天把什么都告诉了我。她告诉我,她也许要跟上一个人走哩。偏对我说起过他的名字哩……”

他说到这里瞥了一眼梅子。

“我知道,”我说,“如果我当年把她带走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