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张纸币(第2/2页)

偏死了,哥哥再也无心做别的事情——刚开始他到处找,到处找,在山野里转,到作坊里来,寻找妹妹的踪迹。就这样,一直到这片作坊破败了,屋子遗弃了,他还是没有离开……我问面前这个老人:

“这作坊最后是怎么废掉的?”

“因为闹鬼。”

“闹鬼?”

“偏,还有那个恶人的魂灵,他们就是不肯走开,老在这个作坊里打斗。所有做夜班的人都能听见他们一夜一夜追赶、呼叫,不止一次把人给吓昏了过去。他们都不愿在这儿做活了。”

我吃了一惊。我突然明白了:敢到这片屋子里来的也许只有我们这几个人了。我终于知道了它为什么死一样沉寂。我又问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为什么我今天进村时一个熟人也没有看到?

他叹一声:“你离开得太久了,山里不比别处,这里寒气大,受不住这么长的日子啊。他们有的老了,有的死了。他们就是活着你如今也认不出哩。”

我特别问到了一个人——我的那个女房东:“她现在好吗?”

我的口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他的嘴半张着,不再合拢。这样许久,就像刚刚记起了什么似的,拍腿喊着:“你最该去看看她。你走了以后再也没回,她好伤心哩!你知道她多么想你,她是全村命最苦的人了,你啊,早该去看看她了……”

我想不出她会怎样,没有吭声。

他低下头说道:女房东的男人在我走后第二年就出事了,死于矿井的一次塌方,接着那个挂着一团鼻涕的小男孩又被开山的人不小心炸死了……

听到这儿,我扯了一下梅子的手。我们再也没有停留,立刻就去那里。

3

三个人穿过小河,沿着崖边的一条小路走得飞快。我走在最前头。要知道,当年我每天都要沿着这条小路来来去去。

我小声对梅子说:“到了那儿一定要好好安慰她。”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叮嘱。我并没有跟她讲什么,我从来没有告诉:就是这个女房东当年偷走了我好不容易才保留下来的几张钱币。我什么也没有讲过……

偏的哥哥跟在我们后面,走近那个房东门口时就停住了,说:“你们自己进去吧。你们进去吧。”

门是开着的,我和梅子一直走进去。

这个小院比我印象中的还要破旧,院子里没有任何绿色,到处都死气沉沉。不仅院门没有关,连屋门也没关。我们进去的时候正好有一只鸡在锅灶上解下粪便,用力地啄着一只葫芦瓢。梅子把鸡赶跑,掩上门。屋里有一股霉味,好像许久没人住过似的。我首先进了西间屋,一颗心立刻噗噗跳起来——当年我就住在这间屋里啊。进去一看,与中间屋子和院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儿收拾得干干净净,简直没有一丝灰尘!可是看上去这间屋子又分明没有人居住。这幢小屋里只有老房东一个人了——看来她经常打扫这间屋子。特别令我惊讶的是,我当年使用过的那个很破的小桌子还放在原处,桌上有两三本书被书立支撑着,整整齐齐摆在那儿……这一切都和当年一样啊!

我伏到桌子上,细细地抚摸我的书我的昨天。我来得太晚了,这屋里的气味,这所有的东西都告诉我,我来得太晚了。

“你看,当年我只有这么几本书。我走得太急了,是一气之下走掉的,这些东西都没有来得及带上,你看……”

梅子翻动那些书。有一本书里掉出了一个小纸片,我取到手里一看,见是一小片稿纸。我想起来,当年女房东因为不识字,她见了地上的废纸片也不敢扔掉,总是把它捡起来交给我……

炕上,我盖过的被子还放在原处,它们叠得十分平整,棱角分明——当年我每一次起床时都要把它这样叠好,然后将枕头放在被子上面。如今它们还是原样放着。它们简直像当年一模一样,只是看上去颜色更旧了。

多少年了,再也没人使用它了。这一切都让我忍不住想流泪。我把脸挨到枕头上,深深地嗅着。我想嗅一嗅当年的气息。那是一种使我垂泪的气息。

梅子从枕头旁摸出了几个圆圆的石子儿,在手里抚摸着、看着。我告诉她这是我到作坊去的路上拣来的石子儿,当时随手放在炕上……这时我又想起了什么,到那个小桌前拉开了抽屉——抽屉里有我写满了字的几张纸,还有一支铅笔、一支钢笔。钢笔里的墨水已经焦干了,我费力地旋开笔帽,把它放到光亮处看着。

“梅子,你看,什么都在这里,它们一丝一毫没变!这就是我那会儿的全部家当……”

我把抽屉从桌子上摘下来。我发现这些抽屉的垫纸还像原来一样清洁完整。这是我从一张画报上撕下来的,把它们铺在抽屉底部。

这会儿,梅子不知怎么把这张垫纸提了一下——大约是想把垫纸抖抖干净吧?她把它从抽屉里提出来……就在这一刻,让我震惊万分的奇迹出现了!

这张垫纸一撤,立刻露出了缠绕在我心头、让我耿耿于怀的那三张纸币!

我惊叫了一声。

梅子也看到了。她的眼睛从纸币转到了我的脸上。那是一对冷峻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