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岁月之手

1

月亮照着我们的帐篷,银白的光束从缝隙中流泻进来,又在枕边漫洇。已是半夜时分,梅子睡去了。她在野外一开始没有我睡得好,但后来总能比我睡得更甜。

这个夜晚我又一次失眠了,后来实在睡不着,索性走出帐篷……

这儿处于主干渠拐弯的地方,正好在一个小山坡的下面,除了黑乌乌的大树,照例还有一片扇形的白沙。清凉的微风从渠道吹过来,又悬挂在每一片叶子上。小虫若有若无的鸣声趁机溜进了帐篷,悄无声息地落在一个人的耳边。一天的繁星好奇地注视下来,它们探究的目光迟迟不愿离开那顶小小的帐篷。

到这个夜晚为止,我和梅子在库区已经整整转了两天。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然后结束整个旅行了。这等于是一次心情沉重的瞻仰。感激岁月之手留下这难以拂去的、深刻而宏大的印痕。梅子看惯了城里那些精致的设计、拔地而起的塔楼、阔大宽敞的立交桥,却是第一次如此接近这片粗犷的山野、它的不可思议的杰作。她作为一个城里人,无从想象另一些人可以穿凿整座整座的大山,可以把一道长渠镶嵌在上百里的山谷上……

风在变大,白杨树沙沙抖动。月光下的白沙发出一层荧光。夜空里有一只鸟划过,低沉的鸣叫像叹息一般。我一直看着前面,直到月光在山隙和树下闪跳起来。这样的夜晚我仿佛又看到了一个人,他正缓缓走来……那个人是柏老吗?他坐在我对面的岩石上,叼着烟斗,脸上是得意的微笑。他今夜的模样仍然像个智者。

我捡起一个石块抛过去。岩石发出了沉闷的回响。

这个夜晚,我又一次思念起那所地质学院的生活。我知道是谁使我无法遗忘,是谁连结着那里的一切愉悦、欣喜和不幸。那个人留给我的,是前半生铭心刻骨的记忆。

现在看,说柏慧把我出卖了是不确的。她不过是将我心中最最珍贵的一点东西、我性命攸关的一点隐秘随手抛掷了。就这样,我的命运又一次给推到了可怕的边缘上……当时我是多么恐惧,那是对命运的恐惧……

我不能忘记那种被愤怒和绝望交织纠缠的情形,不能不回忆那些近在眼前的岁月。我曾在后来一遍又一遍回想,追究自己怎样进入了一场不能忘怀的热恋。后来我渐渐发觉,这种热恋是双重的:既是对柏慧,又是对我心爱的地质学。在那个年代里,这是何等幸福的选择啊!

那是一个多么可爱的、火热的姑娘,她当时穿着一件乳白色的上衣,一件做工精细的裙子,胸部高高挺起。她的眸子正火辣辣地看着我,那张微黑的脸庞上有着无法抵御的魅力。我长久地痴迷于她的形象,醉心于她的性格。就是这样的一个姑娘,我怎么能埋怨她呢?虽然我已经绝望,虽然我已经被巨大的恐惧给毁掉了。事实上真是如此:她只差一点儿就把我从根上给毁了……

仿佛一转眼就到了此时此刻——我的帐篷和妻子;那天在车站与柏慧的分别,她被染过的头发……岁月之河一直流到了今夕,流到了脚下。直到这个夜晚,我仍然在父亲的苦役之地徘徊,仍然在流浪……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有那样一个生父,而他又偏偏与这个险峻的山地有着不解之缘?难道我眼前的这一片高山、还有我眼前的这个巨大的水利工程,都是为特定的人生舞台而搭起的临时布景吗?如果说这个水利工程是人工制作的,那么这高高耸起的群山呢?它们的矗立却是真实而永恒的,它们远远先于我们的生而生,它们甚至就像“父亲”一样不能选择……

我面对着自己的中年,在这样的夜晚愈加明白:自己即便经历了最艰苦、最不能忍受的逃亡,父亲的阴影还将追逐着我,它还要长长地、深深地笼罩我——从今天到明天,我还将在这种不能解脱的矛盾中犹豫彷徨……

在这苍茫大地上,有谁来牵引我的手?有谁能伴我走下去,一直走向归途?

我曾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好姑娘身上—— 一直到最后的那个夜晚。

那个分手的时刻啊。我已在心中作出了决定,咬紧牙关,浑身颤抖。可惜直到最后她也搞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她觉得我的反应实在是过分了,完全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怎么向她解释呢?我想找一个最恰当的比喻,结果还是难以讲清。我吞吞吐吐说:“我觉得心里……有一点东西给打碎了,它是我最后的……”

“它是什么?是你的自尊吗?”

“也许比自尊还要……”我思量着,“还要高贵十倍……我说不清楚。反正我觉得你也参与了对我们一家的围剿和……蹂躏——真的,我觉得你们在蹂躏我们,从上一代到下一代——‘我们’,就是那个小茅屋里的人。我的外祖母死了,还有我的外祖父、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这太不公平了,残酷,血腥。有谁能减去我心上的一点儿沉重,哪怕一丝一毫……原来我只想求助我爱的人,求助你,因为我不敢求助别人……现在我才明白这都是做梦,全都错了。你与他们没有什么两样,你们全都一样!柏慧……”

我这样说的时候,身体抵紧在丁香树上。柏慧走近了。她的呼吸让我感到了。她的手在抚摸我的头发,吻我,一次次地吻我。她带着十二分的惊讶。结束时她在我的耳边上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清。

她试图做最后的努力,想抚平我的伤口,想让一切都过去。但没有成功。

她哭了……

2

这个夜晚,面对着整整花费了两代人的工程,还有高高的鼋山、它身旁的群山与河流,我的心情愈加沉重。面对它们的沉默,蓦然间我似乎明白了一点儿什么。

我又记起了父亲在去世前一年发生的事情:围绕殷弓的到来他与母亲的争吵、他怎样放弃了一个绝好的机会。这可能是他后半生里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事关生死荣辱。他战争年代的搭档殷弓来到了小城,而且身居高位,正好为他一洗耻辱。母亲简直在央求他去见那个人。要知道那是惟一的证人啊,可父亲的眼睛都没有斜过去一下。

他放过了一次唾手可得的机会。

那个机会如果早来十年,他会伸出双手紧紧抓住吗?

我曾经为此而怨恨。我觉得父亲这一场恶作剧太残酷了:对他来说一切都将过去,他的生命只剩下了短短的一缕余晖。他不再去想别人了,哪怕让后一代永远挂着一个恶名挣扎下去……他长了一副铁石心肠。

面对着沉沉的大山,还有这些染上了父亲鲜血的水利工程、它们的沉默,我想抓住这迟来的一点点感悟……一切都在过去,一切都会过去。时间的河流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徐缓,这只要稍微注视一下岩石、山岭,还有人们亲手制作的东西就会明白:一个人不必那么重视浮泛的热情,不必那么激扬冲动;他终会为这冲动和热情而后悔。尽管这热情也有可能留下什么痕迹,但它比起一些永恒的东西,比起更遥远、更长久的东西来,那层层冤屈和阵阵欢乐一样,都显得轻若羽毛,都会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