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 祷

1

早晨我和梅子差不多一起醒来。我们一睁眼都吃了一惊:在挨近帐篷口那儿,有一个人正在呼呼睡着。这真是奇怪,我们昨天晚上大概太累了,竟然一点儿都没有察觉!

这人正睡着,我们不忍将其唤醒。他(她)的上半截身子拱在毛毯里,只露出两条腿。从装束和形体上看,我觉得这是一个孩子。

会是谁呢?那双脚上的鞋子让我有点儿眼熟。可就是回忆不起来。

后来“孩子”终于醒了,活动了一下,接着猛地坐起,掀掉头上的毯子。

我们同时喊出来:“小锚!”

梅子惊讶极了,连连问:“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什么时候来的啊?”

小锚揉揉眼睛,嘴角瘪了瘪,总算没有哭出来。梅子赶紧去安慰她,听她慢慢讲。

小锚说:“你们走了以后,我就再也待不下了,真哩!我告诉爸妈,说要追上你们,伴你们在山里走……他们都不同意。后来我就跑出来,我什么也不顾了。我沿着你们走过的路打听、打听,不知跑了多远,心想在野地里看见那个帐篷就好了。昨天半夜我沿着河滩跑过来,月亮底下一眼就看到这个帐篷了。我那个高兴呀!走过来一看,你俩睡了。我怕把人惊醒,就坐在帐篷口上等啊等啊,后来,后来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多么不可思议啊。我看一眼梅子,不知说点儿什么才好。

小锚说话急急的,憋得满脸通红:“我不会耽误你们的事儿吧?我只不过想在路上跟你们说说话儿,不会麻烦你们哩。你们累了时,不愿跟我说话了,我再回去,我反正走惯了山路,一点儿都不害怕……”

我说:“你突然失踪了,爸爸妈妈会多么着急啊……”她不回答,我就小声商量梅子:“我们再把这孩子送回去吗?”

小锚大概听见了,吓得连连摆手:“行行好吧大叔大婶,千万别把我送回去,我不会牵累你们。我不吃你们的东西,我随身带了干粮哩……”说着从角落里摸出一个破布包,从里面抖出一块瓜干饼子。

我盯着那块焦黑的瓜干饼子,心里一热。我赶紧安慰这个孩子:“我们是怕你父母着急,不是怕你牵累我们。那就留下吧,留下来‘说话儿’……你把话说完了,可要早些回去啊!”

“嗯……”

早晨,梅子忙着做饭,小锚就帮她捡柴火、淘米,饭快熟时却返回帐篷吃自己的瓜干饼子。我阻止她这样做,告诉她一定要一起吃饭,她才把瓜干饼子放回那个角落。

她睁着一双大眼看我,要跟我说话了。

我问她:“小锚,你不是在跟父亲开滑石矿吗?父亲少了你这个帮手能行吗?”

“能行。他不在乎我做多少,不过是要把我带在身边,怕我一个人闲了出事儿、闷得慌。”

“你一个人常常出神儿吗?”

“嗯。那个地质队员刚走那一阵,我整天不吃不喝。爸爸放心不下,就把我带在身边。我一个人坐那儿,一个人想心事。爸说,‘我孩儿痴了’,妈也说‘我孩儿痴了’。我告诉要等那个人,爸听了一天到晚骂,说见了那人,非用开山锤把他的后脑壳打个洞不可!我求父亲了,我告诉他:那人一定会回的,他说好了回,走得再久也能回。说不定我还能在山里找见他哩……”

小锚说她之所以对这片大山如此熟悉,就是因为跟着地质队员走过一次,“那时候可好哩……”小锚这时两眼放出幸福的光,说那时他们俩双双对对,在山上蹦跳着。那个地质队员手里拿着一张图,在上面标着数码。“他就这样领着我,在山里到处串哩……”

“那时候他告诉你,有一天一定会回来吗?”

“嗯,他告诉过。他说他如果不回来,除非是死了。”

“那么他现在还不回来,一定是死了!”我一句话出口,立刻有些后悔。

小锚果然受不了。她盯我一眼,泪水马上顺着眼角流下来。

“叔叔,你不该这样咒他。我天天一个人为他祷告……”

“你这么小的年纪也会祷告吗?”

“祷告”二字同样出自女房东的口,这让我心里一阵感动:她们都在做同样的祷告,都在为天边上的一个人祷告。而那两个被别人祝福的人同样都是靠不住的:无论是我还是那个地质队员……山里人在极端的焦盼之中没有任何办法,于是就只剩下了祷告。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可怜的山里孩子,我该说什么呢?她对那个地质队员一无所知——她竟然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以身相许的。

她去梅子身边了。她们一块儿提水,抱柴拨火,小声交谈着……

2

原来小锚自从那个地质队员走了以后,再也没法在家里待下去了。她从此觉得做什么都没有意思,自己的一切都是那个人的。她夜夜在心里默念那个人的名字,后来还喊出了声音,让家里人骂了一顿。她有时候一个人走进山里,想象着会突然遇上他。她做着各种奇怪的假设,有时在河滩上坐下,一直坐到天黑下来还不愿离开。她觉得满河滩上都是那个小伙子的气味儿。太阳落下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还是坐在那儿。有一天从上游走过来一个流浪汉,见了她二话没说,就把她掀翻了。她伸手抓他、咬他,像头小豹子。虽然那个人力大无比,可他永远也无法制服一个正在深深怀念的少女——她把那个人的脸撕得稀烂,一口气跑回家来。她的手上身上到处是血,母亲和父亲吓了一跳。她只说在野外碰见野物了,她跟野物厮打了一场……

我们没法告诉小锚更多的东西,只是在交谈中更加明白了这个姑娘,知道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是怎样思念的。这使我想到:任何人都不该伤害少女,不该欺骗她。人世间最大的一桩罪,可能就是对少女的欺辱……小锚不止一次说:如果那个小伙子需要她去死,她立刻就可以为他死去,一点儿也不会犹豫。多么真挚淳朴的情感,没有一丝虚假,对此我毫不怀疑!这是怎样的一种灵魂,它在今天已经极为罕见了。这种情感没有意义吗?一个活生生的少女,她此刻就在我的身边,正为自己的爱情死去活来。她真的不是一般的热情,她差不多可以把自己熔化掉,熔化得不留一点痕迹——我宁可相信生活就是在这种炽热中、在不掺一丝虚假的真诚、在不可遏止的激流之中延续和进步的,正是它汇成了古往今来滚滚流动的永恒的河水。

我不知该对小锚说些什么才好,我只问她以后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