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九(第2/4页)

“哦?”

“我去找县委王书记,他说记不得了,可当年事情是他办的,他不认账,我可洗不清。谁知我顶替的是个有人命血债的家伙呀!有人说:‘快给支队长写信吧,他不会把脖子缩回去的。’可我一听你们工厂来外调的人,说的那些话,晓得你日子也好过不了。——吃啊!缺盐少酱,可惜了那条大元鱼。”他把酒碗又推回来,于而龙注意到他的右手食指短了一截,心里奇怪:他什么时候手又受过伤?真是黄鼠狼单咬病鸡了。

“当就当吧!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不会那么便宜的,他们非逼着我交待杀过人的罪行,天哪,我杀过猪,宰过牛,哪会杀人呀!你们工厂的人,还有县里的人,眼睛瞪得铜铃大:‘你不杀就休想过关!’好吧,捆绑吊打,折磨得受不了,只好开了杀戒——”

“你杀人?”

“让我承认杀人,可杀谁呢?费了难啦!还要杀得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才行。”他脸部肌肉扭曲着,表示他在笑:“想了半天,我把早死了的老岳父先给杀了,杀一个人是不行的,他们有指标,非杀够数才饶你。跟着就把我舅舅、表叔、姑老爷、姨丈全给杀了,横竖他们早见了阎王,再死一回也碍不着什么。”

“他们能相信?”

“去调查过,只有一个被我说露了馅,一位叔伯大爷,快八十了,我以为他该死了,就把他的名字报上去,谁知他还活着,给生产队放鸭呢。他找到三河镇骂我个狗血喷头:‘活够啦?我怎么得罪你啦?坐在家里,咒我,编得有头有尾,给了三枪,我才咽气,放你妈的屁。’”

“后来呢?”

“我有那么多血债,还不得立功赎罪?”

“立功赎罪?”他想起了要他参加学习班揭发周浩的事。

“揭发你,支队长,要不干吗整我?咱们不是一块关进汽艇吗?喝,那声势,印色盒子放在面前,说一句,记一句,按一个手印。他们问:‘鬼子没碰于而龙一指头吧?”关在汽艇上,绑都不曾绑吧?’‘大久保客客气气跟他谈话吧?’好,一张纸上先按了三个手印。他们又问:‘谈判以后,于而龙答应条件,向日本人投降,是不是?’我从凳子上蹦起来:‘青天白日,你们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他们拍桌子吓唬我:‘嚣张什么?你血债累累,还不赶紧揭发,这是给你机会。’我对他们讲:‘谢谢你们的关照,可我总不能昧着良心说瞎话!’那些人劝我:‘反戈一击有功,按手印吧,可以减轻你的罪过。’我说你们马上把我五马分尸,我也不按手印。他们火冒三丈,说:‘于而龙自己都承认了,你还包庇!,他们非要我按不可,折腾了一天一夜,支队长,他们轮着班逼我:‘手印,手印!’我是个残废,只要一晕倒,他们愿意怎么按都行。一横心,逼我去杀死人,也就罢了,这会儿又逼我去杀活人。‘按!’‘不按!’我抢过那张纸,撕了个粉碎,咯嘣一口,把这根手指头给咬断了,叫你们按去……”

于而龙看着那短了一截的手指头,刹那间回到三河镇那次惊心动魄的战斗场面中去。

就在三河镇战斗结束以后,打扫战场,在一片芦苇丛中,发现一个年轻的战士,紧握住一个鬼子不放,他那双大手,紧掐着敌人的脖子,那五个钢打铁铸的手指头,生生地勒死了对方。但是,别的敌人又用刺刀戳死他,他背上留下了几个血洞,流尽了最后一滴血阵亡了。

现在,于而龙想起那始终无法松解的手指头,是怎样费了半天的劲,才从鬼子的脖子上掰开。老林哥就像当他还活着时那样,唤着这个战士的小名,亲切地跟他恳谈着:“松开吧,你放心好了,我们一定给你报仇。你看,连支队长也来看你啦,哦!松开吧!队伍该转移了,我知道,你是个好样的战士……”说来也怪,话没有讲完,那个鬼子的头颅滚到一边,死者的关节缓解了。

于而龙从来不相信鬼神,但是,直到今天也无法解释,这个奇特的现象、现在,他从一个党的基本群众身上,看到了爱和恨是一种多么强烈的感情,他紧紧地握住了那个残废人的手。

记起来了,当得意洋洋的敌人,把他俩押上后边那条炸坏的汽艇,准备凯旋回城的时候,这个脖子险几砍断的人苏醒过来,虽然费了很大的劲,但说得很清晰:“多余啊!支队长。”

于而龙扶住他,关注地问:“你为我受苦了。”

他很遗憾:“也没救了你。”

大久保狡猾残忍,究竟是个正牌军人,而且还读过《三国演义》,自比诸葛孔明,所以对于一直交手的于而龙,比较优容宽待,不仅不去捆绑他,而且劝降遭到他的辱骂,也笑笑不往心里去。只是把那底舱的密封舱门关紧,回到前边艇上,发出“开路”的命令,浩浩荡荡地回县城去了。

胜利者的得意心情,于而龙能够设想得出,心想:且慢高兴,游击队的战争小曲离结尾还远着咧!

那个受伤的人,挺关心身外的事物,贴在钢板上的耳朵,听见了密封舱外的动静:“怪!锣鼓家伙,谁在敲敲打打?这年头。”

于而龙悄悄地告诉着:“要给大久保办喜事咧!”

“哦,我懂啦,指导员会救咱们的。”他笑了,但又不敢笑,因为一笑,致命的疼痛,使他满头冒出豆粒大的汗珠。

“坚持住!”他抱住这个受伤的乡亲。

在舱外,那些鬼子和伪军都被锣鼓声、鞭炮声吸引着,站出来看热闹,哦,还有耍龙的,踩高跷的。一般地讲,廉价的噱头,有时会有较高的票房价值。汽艇上的敌人,都咧开大嘴呵呵乐着。但是,表演应该恰到好处,过分夸张,矫揉造作,缺乏内心真实情感,反而会被观众看出假来的。这些年来,看到过多少装腔作势的拙劣演员,被嘘下了舞台,人民是最有鉴赏水平的观众。

大久保并未失去必要的警惕性,在驾驶舱里,焦躁不安地踱步,自言自语地:“什么的干活?”翻译官赶紧凑过去向他介绍:“老百姓欢迎皇军打了胜仗,活捉了于而龙,为队长阁下庆功咧!”他摇着脑袋,怀疑地注视着那些欢跃高兴的人群,不相信一块被征服的土地上,人们会这样真情实意地为他庆贺。

翻译官知道他是个“三国”迷,马上引用一段刘皇叔入川,父老妇孺壶酒箪浆迎接的典故。他不提犹可,一提,大久保在蔡司望远镜里,既找不到白发皤皤的老妪,也看不见拄杖曳行的老叟。他立刻领悟到这个皇叔是当不得的,说不定性命交关,要他的好看,于是拔出指挥刀,发出命令,准备战斗,汽笛发出刺耳的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