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九(第3/4页)

从陈庄战斗撤下来的部队,正在参谋长王纬宇的率领下,以急行军的速度,飞也似朝三河镇赶来,几乎和敌人汽艇并肩地前进着。他听到汽笛发出警报,立刻改变主意,这个机灵透顶的大学生,于而龙有时真是赞成他,也许他长着比干的心眼,比别人多一窍吧?他后来说:“我不能等鬼子的意识清醒过来,也不能等汽艇开到最窄的河道上再下手,所以没跟芦花联系,提前进攻了。”

他懂得同样的打击,打在猝不及防的糊涂傻瓜头上,和打在已有准备的敌手身上,效果是大不相同的。他看是战机了,率领队伍朝着河岸靠拢,喊了一声打,轻重火力,一齐朝汽艇压过来。

那时节的王纬宇是相当心满意足的,他哥哥终于在石湖县立不住脚,第二次被赶走了,依附在第三战区的一个游击司令的身边,挂上空头县长的牌子,处境狼狈,这是王纬宇给他亲哥的一点惩处,他比谁都打得狠些;同样,县城里那个非嫁给他女儿的商会会长,他也不能饶过,所以才撺掇于而龙攻打县城,游击队那时也气盛一些,非要去啃硬骨头,结果失利了,但王纬宇的目的达到了。据说那个商会会长一辈子在上海当寓公,再也不敢回乡,他说过:“王纬宇那小子,连他亲娘亲老子,也敢下手宰的。”确实如此,王纬宇为什么要加入石湖支队,他的哲学是:“如果需要,地狱的门也可以去敲!”

在三河镇那场战斗中,王纬宇确实称得上是条汉子,也许他为了弥补上次攻打县城的蛊惑之罪,也许他获知支队要增设副职;所以他打得很出色、很勇敢,像一条泥鳅,滑得敌人无从下手,然而他要咬住敌人,却又像鳖鱼一口,死也不会撒嘴。在那芦苇后的小堤上,只见他来回跑着,边打边指挥,也许他个子魁伟,于而龙透过船旁的圆窗,一眼就看到了他。

“混账啊!”于而龙吐口唾沫骂开了:“你弯点腰吧,笨蛋,想当活靶吗?”战争中时常会出现这样的奇迹:你有一千次随时可以死去的机会,结果连皮都不曾蹭破一点;相反,有人在万无一失的情况下,倒会送掉性命。一颗流弹,一块弹皮,连声都不吭一声,一蹶不起。敌人汽艇上的几挺重机枪,显然以他为目标扫射着,许多芦苇给排风似的弹头扫倒了,但王纬宇像只活跃的狸猫,继续跳来蹦去。

于而龙自当队长以来,还是初次看人家打仗而伸不上手,壁上观战使他心急火燎,坐不稳,立不安,看那样子,恨不能自己是个炸药包,点燃引信,把这艘汽艇炸碎。

“混蛋,王纬宇,你瞎了眼?”他骂出声来:“多好的地形,你不利用,哪怕拉过一条机枪来,占住那高处,又是怎么个劲头?你简直是一头蠢驴……”气得于而龙把他祖宗三代骂了个够。

“别着急呀!支队长!”受伤的人倒转来安慰他。

“我怎能不急,提前发动攻击,想抢头功,该赏他一顿耳刮子。仗是这样打的吗?我要不关他的禁闭才怪,好的机枪射手都给了他,怎么?在陈庄报销光啦?”

——支队长,你在舷窗里所见到的,只是战斗场面的一个局部,于而龙,于而龙,你还是捺住性子,冷静点吧!

“为什么提前动手?你问我,我不知该问谁去?”在战斗结束后的总结会上,王纬宇说:“谁想出主意耍龙踩高跷的?要不是那个破绽,还可以打得漂亮点,大久保不一定逃得掉!”

“怪我吧!”芦花承担了责任:“同志们也是好意,既是糊弄鬼子,索性搞得火爆些,哪晓得弄大发了,露了马脚。”

“要知道,做假也是一门很大的学问。”王纬宇意味深长地说。

芦花不否认:“我确实少个心眼。”

大久保总算识时务,一看岸上芦苇丛里,响起枪声,人头攒动;又看到前面那些敲锣打鼓的老百姓,一眨眼间,变成持刀弄棒的游击队,知道三河镇是一道鬼门关,进来容易出去难了。现在,他才领会为什么于而龙偏要在离三河镇两三公里之外的堤上埋伏。“于而龙,于而龙,厉害呀!你胃口够大的。”看来,如果不想当俘虏,逃命该是当务之急了。

可是,拖着那艘炸坏的汽艇,是无法躲开覆灭的命运,因此他断然地下令砍断缆绳,像壁虎一样,甩掉了累赘的尾巴,加足马力,冲出重围。

要是在三河镇安上一门炮就好了,游击队没有重武器,手榴弹根本无济于事,只好眼巴巴看着到嘴的肥肉飞了。

剩下的残敌在一场血战以后,很快消灭了。王纬宇头一个打开那密封的舱门,冲了进来,由衷的喜悦在他脸上闪现出来,他一把搂抱住于而龙。

“活着,二龙!”

“活得好好的。”他还了一拳,正好捅到王纬宇腰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朗朗的笑声在狭小的船舱里轰响。于而龙回过头去,才发现芦花也进到舱里,正蹲在那个受伤的群众身边,小心翼翼地给他重新包扎着伤口。

“赢了!二龙,我们胜利啦!”

芦花说:“可我们伤亡也不小。”

一场付出相当代价,只是名义上的胜利,对指挥员说,怕不是很光彩的。但分区司令员周浩和政委阳明来了,还带来了诗人劳辛,参加他们的庆祝大会。

阳明同志勉励他:“打得聪明多了,开了点窍,今后,还要灵活一点,游击战的游字,还是大有文章可做。这回你把文章从陈庄一直做到三河,绵亘数十里,还是满不错的。”

“不错?死伤那么大,我都替你害羞,于二龙同志——”周浩当着主席台上那么多党政军干部,刮他的胡子,半点也不留情面:“一个不懂得爱惜战士的指挥员,不是一个好指挥员。”

审判吧,同志们,望着那一座座新坟,望着那一船船运走的伤员,于而龙第一次尝到了自我审判的滋味。刚才在小姑家的抗属屋里,现在在这残废人的破桌旁边,这种自我审判的滋味,和那辛辣的酒一样,不怎么好咽下去啊!

“喂!”他放下酒碗,问那位残废朋友:“陪我去找个人!”

“谁?”

“一家姓迟的。”

他斜过脸来:“找这姓迟的干吗?”

“芦花搭过他的船。”

“你酒喝多了,支队长!”

于而龙站起来:“走吧!找他去!”

“你真明白,还是假糊涂,我就是。”

“是你?笑话!”

“千真万确就是我,三河镇,不,方圆几十里就我一家姓迟。”

“什么,你是老迟?”于而龙跌坐在板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