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七 八分钟约会(第2/9页)

春明的跌宕起伏反映了华南的繁荣与萧条。但或许她故事里最不可思议的一部分,就是在这个精明无情的社会里,她还在坚持寻找浪漫——就像那个男人说的,找一个爱我的、我也可以爱的人。

她的第一任男友是她建材公司的司机。春明一开始不怎么喜欢他,但他们相处的时间很长,那男人也懂得怎么去哄女人。她已经二十五岁了,还从来没有跟男人发生过关系。

他们谈恋爱不久,春明察觉那个男人不适合她。他总是向他父母伸手要钱,也没有春明勤劳肯干的天性。“他大事干不了,小事不肯干,”春明是这么说的。他们吵了两次架,他动手打了她。

“他用手,就这么朝我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春明说着,硬邦邦地伸出手,手心向上,做给我看。“他第一次打我,我不停地哭。他答应我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做了。第二次打我,我没有一点反应。我很平静。有句老话说,男人动过一次手就还会有下一次。现在我明白真是这样。”那是2002年,但春明还是和男友一起过了一年半。他们在东莞市中心沃尔玛对面合租了一间三居室公寓。

“只要我跟他提分手,他要么不理我,要么就说我在玩弄他的感情。我不知道怎么甩掉他,”春明说。“我就跟他说,我们必须分手,可是我下班之后他还在那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能采取间接的手段,在日记里给他写信:这次我决定非跟你分手不可。我们没有未来。墨迹在纸上晕开,因为她边写边哭。她把日记放在厨房餐桌上,但即便他看到了,也从未表露出来。

结果另一个女人解决这件事。一天,一个从他老家来的女人给春明打电话,说她和春明的男朋友好上了。春明松了一口气,当她告诉男友她知道他外遇的事情时,他没有异议,卷铺盖走人。从此之后,春明没有认真地谈过恋爱,但是有不少露水情缘。有时候,这对她来说就足够了。她梦想,等她以后赚够了钱,有车有房,想什么时候找情人就什么时候找。而有时候,这些随便的情事让她感到更加孤独。“如果你有许多情人,”她告诉我,“就像永远在海上漂,再也不能靠岸。”

二十五岁会计觅具备专业技能

有房有爱心有责任感的广东男士

女人想找一个有好工作收入稳定的男人。男人想找年轻健康的女人。女人要男人身高一米七,有自己的房子。男人不在意身高和房产,但需要女人性格温柔。有些女人青睐广东本地的男人,因为他们能解决户口问题,而另一些女人则觉得本地男人有点太强势。男人不在意户口身份。女人要求的比男人更多。

交友俱乐部的会员要填一张索引卡,写下自己的个人信息,以及想找什么样的配偶。卡片上列出会员的职业,婚姻状况和个人信息,比如身高、体重、健康状况;上面的内容也包括一些只可能出现在中国交友申请上的个人特征,比如政治面貌,住房情况,家人的健康和财务状况。政治面貌表示一个人是否是共产党员;显然这样显贵的会员很少,大部分人只是简单地填上“群众”。卡片上也提到当事人是否需要赡养年迈的父母或者弟妹——那些没这种负担的人自然也竭力指出他们的父母身体健康,弟妹已经成人。

每张卡片后贴有一张照片。女人穿蕾丝裙和高跟鞋,在公园里摆姿势,或者身处人工湖中央的石块上,仿佛等待救援的少女;男人则身穿西服站在山坡上。无论男女都会站在豪华小区前面照相,可他们根本不可能住在这种小区。有许多照片是在街边照相馆里拍的,题材无非是站在假的长城边,或是假的枫树下,又或是假的美式白栅栏前——这种真栅栏我在中国从没见过——还要故作自然。一个男人把跳舞列为兴趣爱好之一,他的照片是在有麦当劳标志的城市风景画前摆出一个跳迪斯科的姿势。卡片根据会员的性别和出生年月排列,放在一个活页夹里:78女,77女71女72女当中的相当一部分人离婚了,带一个小孩。最年长的大龄青年则共生在一个活页夹里,上置冷酷的标题:四十岁以上

大多数会员不是来寻找爱情的。他们并不渴望在海滩漫步或是乘热气球观光。他们最主要的关注点都很现实。有事业心。经济条件好。工作和收入稳定。能吃苦。女性尤其迷恋身高这一项:就和人才市场一样,身体条件是素质的体现——是一个男人身体健康,稳定,有福的保证。虽然很多女人坚持要找一米七以上的男人,还是有几个人能接受一米六五的对象。没有人愿意和身高才一米六的男人约会。

活页夹也暗示了以往的恋爱是怎样搞砸的。觅28—34岁性格开朗不赌博的伴侣。觅有涵养不酗酒感情专一的伴侣。偶尔也有胆大的女人豁出去了:觅35—45岁伴侣,其他一切随缘。许多女性认为房产是约会的先决条件。这在中国的征婚广告里很普遍,有时候读起来像是房产广告,比如说这条面向农村女性的杂志广告:

27岁,男……离异,心胸宽广

……有五居室砖房一套,

带家具,现代电器,摩托车一部,觅终身伴侣。

这种先入为主的房产观念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唯利是图。就像身高一样,有房是一种标志,意味着一个男人值得托付终身。“这些女人并不是真的要找非常有钱的人,”东莞另一家婚介所的老板唐翱这么向我解释。“她们只是要一点安全感。”

所有和我聊过的交友俱乐部会员多少都对俱乐部有些不满。有人跟我说,男会员没受过什么教育,层次不高。已婚男人有时候会用假身份混进来找婚外情。俱乐部的管理层是“一群老太婆”,春明说。但是每次我路过俱乐部顺便进去看的时候,总有一些会员在里面,正在聚精会神地翻检78女或是71男的目录活页夹,寻找对象。

春明在打工世界一路高升,把不少人甩在身后。早年她在流水线上认识的朋友回家结婚生孩子。大多数像样点的工厂不会聘用二十五岁以上的女人当普通工人;年纪大的女人通常只在经营不善的工厂干活,或是做一些卑微的工作,比如清洁工。对一个打工女孩来说,向上流动是生存之道——一旦人生的第一春结束,这才是留在城里最好的办法。

春明的朋友们,奔三或是三十出头的女人们,都在大规模的淘汰中生存下来。大多数人和春明一样,来自农村,虽然也有一些出生在城市,上过大学。她们通常开些小厂,在东莞到全世界的巨大供应链上做一个极小的零件。一个女人和她的老公做手袋的五金装饰配件;另外一对夫妻做黏合鞋面和鞋跟的胶水。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经营一家做鞋底的厂,另一个则做木地板,还有一个卖建材,但正在考虑转行做内衣批发。对于春明来说,这个朋友圈就像家庭一样。做销售经常出差,她会不提前招呼就在一个朋友家里住好几天;她换洗的衣物和空余的洗漱用品分布于珠三角各处。有次我和春明在深圳遇到,她已经五天没回家了,而她带了一个女用的小手包,只够放一支唇膏和一部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