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七 八分钟约会(第4/9页)

那个男人想加入谈话,问春明是做什么的。“我的公司是个外资公司,”她冷淡地说。两个男人中谁也没在饭局的下半程说过一句话。饭后,春明和阿宁赶紧让他们俩上出租车。他们住在东莞偏远的地方,要坐一个小时的车才能回去。

我们又招了一辆出租车,去看看开瑜伽课的健身俱乐部。春明靠在车座上,叹了一口气。那个男人是湖南老乡,她告诉我。一个朋友想撮合他和春明,就介绍他来。男人那天下午给她打了个电话,说他只在东莞待一天。“他跟我是湖南同一个地方来的;不然我也不会请他来吃饭,”她说。

“他太幼稚了,”阿宁说。

“受不了他,”春明表示同意。“他没什么话。还比我小三岁。”

我什么也没有说——在这一刻我为那个年轻人感到难过。我也意识到,刚刚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参与了一场中国式相亲。

在健身俱乐部,舞蹈课结束了,瑜伽课一周只开两次,教练们都不在。阿宁忽然意识到我们就在交友俱乐部附近。“不知道今天晚上有没有什么活动,我们去看看吧!”我们沿着街走了一段,上楼来到俱乐部。大厅里空无一人:今晚没有交友活动。春明和阿宁坐下来翻看男会员的活页夹。“漂亮女人那么多,你看看这些男人!”春明说。

她很快地翻过一页又一页。“我先看看每个人的照片。”她说。“看照片也说不清这个人好不好,但是可以淘汰最差劲的人。”她指向一个矮胖的男人,一脸衰样,站在一个假的美式白栅栏前。“只有最低级的人才会去照相馆拍这种照片。十年前我才会干的事情!在公园或者自然环境里照相比这好得多。”

阿宁似乎和俱乐部里很多男会员约会过。她给我看一张照片,相片上的男人背靠大树。“他看起来很高,但是本人不高。只是因为他站在树旁边。”

她又翻到另一张照片。“这个男人面相看起来很和善,但他真的不是什么好人。”

翻。“这个男人四十八岁了。我跟他说,‘就算我能接受你,我爸妈也不能。’”

翻。“这个人脑子有问题。”

阿宁最近离婚了,她正在积极地物色男友。她和俱乐部里超过二十名会员约会过,曾经一天相了四场亲。“我见过一个男人,说他住在八平米的出租房里过得很开心,”阿宁跟我说。“我说,‘哦,真的吗?你住八个平米的房子真的那么开心?’”

跟一个老师的相亲也没成。“他嚼完口香糖,用手指玩起来。我真受不了。这个人是老师!他要教小孩子的!”

“每次跟这些男人见过面后,”阿宁说,“我都好想哭。”

“我跟这些男人见过面后,”春明说,“想吐。”她拿出另一个活页夹——74女——给我看她自己的照片。这是春明姑娘的黑白照,留着短发,艺术性的柔焦效果——也许太艺术了,因为只有两个男人看过她的照片之后给她打了电话。她对对象提出的要求是:善良,诚实,幽默,有住房。春明的卡片是我看过的唯一提到幽默感的。

“房子的要求不是绝对的,”她说。“我们可以一起买房。我只是说如果有房更好。”但是她绝不会跟身高一米七以下的人约会,因为那么矮的男人没法给她安全感。

我们离开俱乐部之后,阿宁开始细说那个脑子有问题的男人。“我跟他约会,他告诉我他住了两个星期医院,因为有自杀倾向,”她说。“一开始我觉得我应该帮他,因为我是个护士。但是后来我决定不应该搅和进去。”

那个人偶尔还会给她发短信。“我不明白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怎么能当五星级酒店的财务总监,”阿宁说。

“他骗你的,就这么简单,”春明说。

我们去天使冰王吃酸奶冰激凌,春明犹豫不决,纠结了半天终于点了一个蓝莓芝士蛋糕酸奶冰激凌圣代。阿宁刚好来例假了,春明嘱咐她不能吃冰的,所以阿宁点了一份热草莓牛奶,呈现出工业废料般化学的粉色。

去交友俱乐部也没有白走一趟,我们发现这周末有一个新活动,叫“八分钟约会”。阿宁向我们解释她听说的这种速配是怎么一回事。春明想到要参加这个活动,兴奋起来。她热爱尝试新鲜事物,天性乐观。这种性情帮助她在东莞生存了下来,尽管对于约会来说,这有利有弊。

“问题是,”阿宁说,“有时候八分钟太长了。”

城市生活改变了这些从农村来的女孩对婚姻的期待。调查显示,外出打工更有可能让农村女性自己找老公,晚一些结婚,少生孩子,在医院分娩,追求婚姻关系平等,认为离婚是可以接受的。在一次调查中,有超过百分之六十的外来女工表示她们结婚目的是“建立美满的家庭”,或是“找到事业奋斗的伴侣”,而只有不到百分之十的人选择了“找一个生活的依靠”。

在传统社会里,一个年轻女性婚后会和她夫家一起生活,受制于婆婆的管教。她也会在公婆家生孩子,表明孩子属于夫家。但是外出打工让年轻一代免于履行这些义务:城里的夫妻往往自己支付婚礼的开销,而一个打工女孩即将临盆时大多是回娘家住,而不是婆家。

长久以来,学者们相信,绝大部分的女工最终会回家乡结婚,生子,务农。许多八九十年代的打工女孩的确如此,但是更年轻的一代正在发生变化。许多姑娘和外出打工者结婚,在他们工作的城市里安家。如果他们回原籍,常常会搬到省会城市居住,而不是他们出生的村里。结婚也不一定标志迁徙的终结:不少年轻夫妇会回家结婚,再一起出来打工。

和春明以及她的朋友们共处的日子,让我相信传统的观点——绝大多数打工女孩最终会回家务农——是错误的。在打工族的圈子里,每个人都离家多年;很明显,他们不会再回去了。但是因为改户口花费又多又麻烦,他们也不算是东莞的正式居民。研究返乡农民工的学者也会去农村调研,但在那里只能得到结论,认为像春明这样的人是暂时离开。他们看不到她已经在别处安了家。

春明在交友俱乐部约会了两次。第一次,一个男人坐出租车从东莞的另一个区域过来。春明下楼到公寓大楼旁的人行道上跟他见面。他们彼此细细打量。

“你好,”他说。

“你好,”她说。

“我觉得你很漂亮,”他说。

“我们还是做朋友吧,”她说。出租车还未离开,于是那个男人又坐那辆车打道回府。

第二次约会是在春明公寓旁的豆浆馆。那个男人迷了路,迟到了半个小时,春明就自己一个人开吃。那是早上九点。她的约会对象终于现身,看到春明没有等他一起吃,很生气。他试图掌控局面,给她点了一碗汤,但是春明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