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第3/4页)

三角尖脸的金发女人俯身凑到推车上方。“我的黄玫瑰在这里,”她说,“可是跟一些烂鸢尾混在一起。”

其他女人也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跟着口吐怒言,满嘴抱怨。

我开口解释,那束飞燕草枯死了,所以被我扔进水槽了。另外有些花奄奄一息,我剔除后花瓶显得太稀疏,所以就把其他花凑成一把。说着,房门被推开,有个护士阔步进来查看这骚动是怎么一回事。

“护士小姐,听我说,那一大束飞燕草是昨晚我家赖瑞带来的。”

“她把我的黄玫瑰弄得乱七八糟。”

我边跑边解开绿制服的扣子,经过水槽时,将制服扔进去,让它跟那些死花做伴,然后从偏僻无人的侧梯下楼,两阶做一步,奔向街道,沿途没碰上任何人。

 

“请问墓园要往哪边走?”

那个穿着黑色皮衣的意大利人停步,指着白色卫理堂后方的小径。我记得这间卫理公会的教堂。九岁丧父之前我是卫理派教徒,但父亲死了之后我们搬家,改信一神教派。

我妈还没成为卫理派的教徒之前,是天主教徒。到现在,外婆、外公和丽碧姨妈仍信天主教。其实丽碧姨妈曾跟我妈同时离开天主教会,不过后来她爱上一个意大利天主教徒,又重回天主教的怀抱。

最近我在考虑信天主教。我知道这个宗教认为自杀罪孽深重,所以或许有办法劝阻我别再起这个念头。

当然,我不相信死后永生、处女生子、宗教裁判所这些事,也不相信教宗那个猴脸矮冬瓜永远不会犯错,但这些不必让神父知道,我只要专心认罪,他就会帮助我忏悔,打消死意。

问题是宗教并非生活的全部,就算是天主教也一样。不管你跪多久,祷告的时间多长,一天还是得吃三餐,得工作,得活在现实世界里。

我在想,不然就看看信奉天主教多久之后可以当修女,所以我跑去问我妈。我想,她应该很清楚。

我妈笑我;“你以为她们会二话不说,立刻同意你当修女?告诉你,你得先熟知所有的教义、信条,而且照单全收,毫不怀疑。你这丫头,清醒点吧!”

不过,我还是开始幻想我跑到波士顿找神父──非得去波士顿不可,因为我不想让家乡的神父知道我有轻生的念头。神父最会散播流言。

我要穿着一身黑,惨白着一张脸,扑向神父的脚边,说:“喔,神父,救救我。”

不过,这个计划必须在大家开始以怪异的表情看我之前执行──就像医院里那些护士看我时的表情。

我很确定天主教不会接纳发疯的修女。丽碧姨妈的丈夫曾提过一件趣事,他说修女院曾把院内的修女送到他那当医生的妹妹泰瑞莎那里做检查。这位修女老是觉得耳边有竖琴声音,还有个声音不停地说:“阿利路那!”医生详细询问,她始终无法确定自己听到的是哈利路亚,或者亚利桑那。据说该修女是在亚利桑那州出生的。我想,最后她被送到疯人院。

我把黑色面纱拉到下颏,阔步穿越铁栅门。真怪,父亲一直埋在这墓园,我们却不曾来探望过。当年我妈没让我们姐弟参加他的葬礼,因为那时我们还小,加上他是在医院过世的,所以我总觉得墓园,甚至他的死,感觉起来都很不真实。

最近我好想弥补这么多年来对他的疏忽,想开始照料他的坟墓。父亲向来最疼我,由我来填补母亲未能好好服的丧,也算恰当。

我想,如果父亲没死,他一定会把昆虫的所有知识传授给我,他在大学里教的就是昆虫学。会多种语言的他,一定也会教我他擅长的德文、希腊文和拉丁文。另外,我或许会受他影响,成为路德派信徒。爸爸在威斯康星州时加入路德教派,但这教派在新英格兰地区不盛行,所以他远离了该教派。我妈说,后来我爸变成一个满腹怨恨的无神论者。

见到了墓园,我好失望。它位于镇郊的低地处,像个垃圾场。走在墓园小径时,我甚至能闻到远处沼泽地的腐臭味。

墓园旧区感觉还不错,扁平墓石饱经风霜,纪念碑上苔藓遍蚀。不过我随即发现,父亲应该是埋在20世纪40年代的新墓区。

新区的墓石看起来廉价粗糙,有些墓穴的四周还镶着大理石边,活像盛满污土的矩形浴缸。死者肚脐处的位置立着生锈的金属花器,里头插满塑胶花。

灰霾天空开始下起毛毛雨,我的心情荡到谷底。

怎样都找不到父亲的坟。

一大团低沉的乌云飘过沼泽和海滨小屋区,笼罩着海洋所在的地平线。雨滴让我今早买的雨衣更显黑。一阵冰冷湿气渗进我的肌肤。

那时我问女店员:“这雨衣防水吗?”

她说:“没有雨衣能百分之百防水,它只是防泼水。”

我问她,什么是防泼水,她没回答,只说我干脆买雨伞算了。

可是我的钱不够买伞。往返波士顿的车资、花生米、报纸、变态心理学的书籍,以及回海边老家几乎花光了我在纽约见习时存下的钱。

我决定在花光银行存款时动手。而今天早上,最后一笔钱就是花在这件黑色雨衣上。

就在这时,我见到了父亲的墓碑。

它跟另一块墓碑挤在一起,碑头顶着碑头,仿佛救济院里空间不够,只好人挤人。父亲的墓碑是一块斑驳的粉红色大理石,颜色看起来像罐头鲑鱼,上面没多余的文字,只有父亲的名字,名字底下是两个日期,中间隔着一条小小的破折号。

我把一束带雨的杜鹃花摆在墓碑底部,这是我从墓园入口的花丛里摘的。然后,盘腿坐在湿答答的草地上,思忖自己怎么会哭得肝肠寸断。

随后,我想起之前不曾为父亲的死垂过一滴泪。

我妈也没哭过,只笑着说,他能解脱算有福气,否则活着肯定终生残废,而他那种人可受不了这样活着,宁愿一死百了。

我把脸贴在光滑的大理石上,号啕痛哭,在咸泪冷雨中哭出我的丧父之恸。

 

我知道该怎么做。

确定妈妈的车子咔啦碾过车道,引擎声逐渐远去,我立刻跳下床,匆匆穿好白上衣和绿花裙,再套上黑雨衣。雨衣仍带着昨天的湿漉,不过很快就无所谓了。

我下楼,从餐桌上拿起一个浅蓝色信封,费力地在背面写上几个潦草的大字:我要去散个长长的步。

然后把留言放在我妈一进门就见得着的地方。

这时,我笑了出来。

竟然忘掉最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