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第3/3页)

“我要离开这里。”我故意告诉我妈,“出了这地方,我就会没事。你把我弄进来,就得把我弄出去。”

我心想,如果我能说服我妈让我离开医院,就能利用她的同情心,说服她接受我认为最妥善的办法,就像戏里那个得脑疾的男孩所使出的手段。

出乎我意料,我妈竟然说:“好吧,我会想办法让你离开这里,就算只是换到稍微好一点的地方也好。如果我把你弄出去,”她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你要答应我,会乖乖听话。”

我转身,狠狠地直瞪着梅毒医生。他就站在我的肘边,在一本小到几乎看不见的便条簿上做笔记。“我答应你。”我大声说,唯恐别人没听见。

有个黑人推着餐车来到病人的用膳区。这医院的精神科病房很小──范围就只有L型的两条走廊。走廊两侧是病房,另外职能治疗室后方凹进去的小房间里也有病床,我就住在那里。此外,L型走廊的转角处有个小区域,该区的窗边摆了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充当我们的休憩室和用膳区。

平常负责送饭的是个佝偻的老白人,但今天是黑人,还有穿着蓝色细高跟鞋的女人在一旁吩咐黑人该做哪些事。黑人从头到尾都咧着嘴,吃吃傻笑。

他端着托盘来我们这桌,将托盘上三个加盖的锡盅用力放在桌上,发出砰砰砰的声音。随他来的女人离开,出去后还把用膳区的门锁上。黑人乒乒乓乓放下锡盅、有凹痕的银餐具,以及白色厚瓷盘,一双大眼骨碌骨碌地打量我们。

我看得出来,他从没见过疯子,这是第一次。

这桌的人都没有意思要掀开锡盅盖,连护士也往后站,等着看谁比她先一步打开盖子。通常这事都是陀莫利罗太太效劳,她还会像个小妈妈替大家分菜,可是她已出院回家,而其他人似乎都没意愿取代她的角色。

我饿死了,所以动手掀了第一个锡盅的盖子。

“你人真好,爱瑟。”护士开心地说,“你先给自己装一些豆子,然后将食物传给别人,好吗?”

我给自己盛了一份四季豆,然后把锡盅传给右边那个魁梧的红发女人。这女人是首次获准上餐桌。我见过她一次,在L型走廊的最末端,她站在一道敞开的门前,这道门嵌着一扇装了铁窗的正方形窗户。

那时她粗野地吼叫狂笑,还对着经过的医生拍打自己的大腿。有个穿着白袍、负责照料这区病房的医护助理斜倚在走廊的暖气管上,笑得前俯后仰。

红发女人从我手中一把抢去锡盅,反扣在自己的盘子上。她面前的四季豆堆积如山,甚至溢到大腿上和地上,像一根根绿色的硬稻草。

“唉,莫尔太太!”护士以难过的口吻说,“我看你今天只能在房间吃饭了。”

说完后,护士把大部分的四季豆倒回锡盅里,递给莫尔太太邻座的人,然后将她带离。沿着走廊回房的路上,莫尔太太一直回头,对我们做鬼脸,还发出难听的猪叫声。

黑人回来,开始把还没盛食物的空盘子收走。

“我们还没吃完欸,”我告诉他,“你等一下再收。”

“哎呀呀,哎呀呀!”黑人睁大眼睛,故作惊讶,然后左右张望了一下。护士把莫尔太太锁在房间里,还没回来。黑人对我随便鞠了个躬,那态度没礼貌透了,没好气地说:“遵命──小姐。”

我把第二个锡盅的盖子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大团糊状的通心粉,硬得跟石头没两样。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锡盅里则装满了焗菜豆。

我可是内行人,很清楚一餐饭里不该有两种菜豆。菜豆配萝卜,或者菜豆配豌豆仁,还可以,但四季豆配菜豆,就是不像话。黑人分明要测试我们的忍耐底线。

护士回来,黑人趁机偷偷挪到旁边。这顿菜豆餐,我能吃多少,就尽量吞多少。吃完后,我离席,绕到另一边,在那儿,护士看不到我的腰部以下。我走到正在清理脏盘子的黑人后方,先把腿往后一缩,然后对着他的小腿狠狠踢下去。

黑人哀叫一声,往旁边跳开,睁大骨碌的眼睛瞅着我:“哎哟,小姐,小姐。”他呻吟,揉揉腿,“你不可以这样啦,不可以,真的不可以。”

 

“你活该。”我说,狠狠瞪着他。

“不想起床啊?”

“不想。”我更往被窝里钻,甚至将被单往上拉,盖住整个头。一会儿后,我掀开被单一角,偷偷往外看。护士正在甩刚从我嘴里拿出来的温度计。

“瞧,很正常吧。”她来收体温计之前,我就照例先自己看过温度,“你看,很正常吧。既然每次都正常,何必一直来量呢?”

我很想跟她说,如果是身体有毛病,那倒好,我宁可身体生病,也不愿头脑出问题,可是这样说太敏感,也没什么意义,所以当然我没说,只往被窝里钻得更深。

没多久,隔着床单,我感觉到腿上受到微微压力,不怎么舒服,所以拉起被单,往外望,看见护士把她放置体温计的盘子放在我的床上,背对着我,帮邻床的人量脉搏。那张床原本是陀莫利罗太太睡的。

恶作剧的强烈驱力在我的血管内奔流,就像牙齿松动时的痛,让人又爱又恨。我打了个呵欠,扭动身体,作势要翻身,然后把脚偷偷挪到盘子下方。

“啊!”护士的叫声像求救,所以另一个护士跑过来,“看你闯的祸!”

我把头钻出被窝,俯视着床边的地面。在翻覆的珐琅瓷盘的周围,遍布着闪亮如星子的体温计碎片,还有一颗颗水银球滚来滚去,宛如仙境露珠。

“对不起,”我说,“我不是故意的。”

第二个护士恶狠狠地瞪着我不放:“你分明是故意的,我看到了。”

她匆忙离开房间,两个医护助理员立刻进房,把我连人带床,整个推到莫尔太太之前住的房间。不过,离去前我还是趁机捡了一颗水银球。

我被推到新房间。房门一锁上,我就看见那个黑人的脸像焦糖色的月亮,从铁窗外升起,但我假装没看见。

我把紧握的手松开一条缝,就像藏着秘密的孩童,对着藏在掌心里的那颗小银球微笑。如果银球掉下去,就会分裂成几百万个小银球,每颗无异于母球。如果把它们聚在一起,又会融为一体,结合成一个完整无瑕的银球。

我对着这颗完整的小银球笑个不停。

真无法想象他们对莫尔太太做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