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女 第十四节(第2/4页)

我没好气地伺候了她一通,心想,这倒也很奇妙的,为了这两块钱一小时的收入,我和歪歪之间的关系竟然颠倒过来,而且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一会儿她是上帝,一会儿她又是好友,在这个场合下我找不到坐标了。等她吃完了,走出店,我摘下帽子追上去,冲着她耳朵大喊一声:“别逗我!”

自此以后,歪歪常来。大多数时候我都躲在后厨,对着面粉池子给鸡块做按摩,再将它们装进电子油锅里,炸成金黄色出锅。宝珠看到歪歪,会故意走进来提醒我:“那个神经病女人又来啦。”我说歪歪不是神经病,她只是兴奋,有点控制不住自己。虽然我很烦歪歪,但我不想说她脑子有病,她是我整个工厂生涯唯一的活的纪念品了。

宝珠学着歪歪的口气说:“路师傅,我觉得你才是个活的纪念品。”

在戴城大学,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玩得春风得意。我和宝珠都挣了点钱,相对来说,日子好过了些。她不愿意带着我在学校里乱逛,又不能去女生宿舍,于是,有一天她让我跟着去了广播台。

那是一栋三层高的楼房,外墙长满了爬山虎,早春时节,叶子还没长出来,只有灰黑色的茎,很不好看。进去是一道深深的走廊,两侧办公室的门都关着,没有窗,四下里寂静无声。大门口停着不少自行车,宝珠说楼里还是有人的,只是他们不常出来。走廊阴暗,楼梯拐角处的小窗照进来一束光,时常会有一只花猫蹲在那里晒太阳。

这是一个需要蹑手蹑脚才能走进去的地方,甚至连猫都不能惊动。宝珠带我上楼梯,她说三楼倒是真的没人了,房间都空着,广播台就在这儿。她仍然压低了声音讲话,不然走廊里会有回声。

在任何年代,广播台都是个戒备森严的地方,它大致代表着宣传的职能,向所有人喊话的权力,哪怕只是播放几首流行歌曲,此种权力依然弥漫在屋子里,使之神秘庄严。屋子分成两间,外间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课桌,另一边靠墙处有一张床,值班时睡的;里间则是一堆器材,银色的麦克风孤零零地竖在桌子中央。

我站到窗口往外看,高大的水杉树挡在眼前,过滤了一层景物,戴城大学著名的钟楼就在不远处。我问宝珠,这儿能抽烟吗。宝珠说可以,不会有人进来。每个星期四的中午和晚上,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我就在这间屋子里抽烟。那时我觉得生活单调、混乱,同时又在其中找到了规律,一部分时间去炸鸡店打工,一部分时间来陪宝珠,剩下的是回家睡觉。宝珠看起来很像是我的女朋友,有时候,我觉得有她在身边真是不错。

我曾经在广播台看着她做节目,傍晚的云在窗外渐渐浓重、沉落,一些去食堂打饭的学生走过窗下,音乐经过扩音器从很遥远的地方返回来。她对着麦克风说了些什么,我全都听不到,而那返回的声音同样微渺难循。

有一天她做完节目,对我说:“路小路,你不记得幼儿园时候的事情了吗?”

“不记得了,很重要吗?”

“忘记了就不重要了。”

“但你还是记得,对吧?”我说,“说给我听听吧。”

宝珠说,那也不是件很要紧的事,理当忘记掉。她坐在我对面,要了我一根烟,抽了两口。根据她的回忆,那应该是一九七九年的春天,某个中午她独自离开了幼儿园,来到学校的操场上,她肯定是溜出去的。学校里没什么人,她沿着一条小路往深处走,两旁是竹子,后来她知道那种竹子叫凤尾竹,她走了很久,一回头发现身后的路已经没有了,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她小时候很孤僻,爸爸在外地工作,妈妈在戴城,平时都是外婆接她上下学。女孩要是没有爸爸,就会变得怪怪的。

我一阵伤感,问:“后来你找到路了吗?”

她说,起初只是茫然,后来害怕了,一个人蹲在竹林里哭了会儿,觉得自己快要被坏人拐走了。这时从竹林里钻出来一个人,抱着一根笋,他的个头比笋高不了太多。

宝珠说:“那个人就是你。”

我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我倒是挺爱吃笋的,和蹄一起熬成汤的那种。我说:“后来呢?”

后来,这小子走过去安慰了她一下,具体说了些什么她也忘了,反正很温柔啦。她当时对那根笋特别好奇,觉得他能去竹林里拔笋是件很英勇的事。她说想回幼儿园,但那小子抱着笋说,这会儿还不能走,得等他叔叔和他女朋友出来。

“什么?”我大喊起来。

宝珠说,过了一会儿,只见两个面红耳赤的青年从竹林里钻了出来,她记得男青年长得特别瘦,眼角耷拉着,牙齿全黄。我点点头,宝珠没记错,我叔叔就是那个倒霉样子,当时他是知青,刚从二十里地外最穷的乡下调回来,无业,而且有个已婚的女朋友这件事在我家族里被嘲笑了十几年,至今他还没结婚。如此看来,抱笋的熊孩子确实就是我了。

宝珠说:“你叔特别流氓,我还记得他指着我,对你说:‘哈哈,小子,你也找了个女朋友?’”

我说:“那会儿我爸很忙,经常去开会,有时就让我叔叔接送我。但是我真不记得有这件事,他怎么能带着我去竹林里和人幽会呢?他妈的。”

“大概是让你望风吧。”

“看起来是这样。”

宝珠说,接下来这对浑蛋叔侄干了件特别无聊的事,他们背对着两位女性,拉开裤子一起撒尿,尿完了,叔叔对侄子说:抖一抖,快点抖一抖。旁边那阿姨都笑翻了。

“我操。”我摇头。伤感的氛围消失了,我无地自容,看来我的记忆自动删除这一段时光,是有其原因的。想不到在我六岁的时候就已经给淫荡男女把风了。我说:“你至今还鄙视我吧?”

宝珠说:“当然不会,你要知道,我当时和两个大人一个同学一起走回幼儿园,那种感觉是非常安全的。你还抱着笋给我讲熊猫的故事,我让你把那根笋送给我呢,可惜没有。”

“难道没给你吗?”

“你叔送给他的女人了。”

“我叔真是个浑蛋啊。”

宝珠走过来,温柔地看着我说:“路小路,你再给我讲个熊猫的故事吧。”

“从前有只熊猫,他把衣服脱了。你猜他是黑熊呢还是北极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