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女 第十四节(第4/4页)

有一天夜里,我听见厨房里一阵喧闹,胖子店长大喊:“抓住偷鸡贼啦!”那时店里正好打烊,我们全都冲进去看热闹。只见胖子店长抱住了猴子的腰,旁边还有一个清洁工阿姨,用山东话指证:“就是他,我看见他吃了。”

猴子咽喉咕噜一声,使劲翻了个白眼,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什么东西咽了下去,缓了缓,说:“我没吃啊,捉贼捉赃,鸡块呢?”

山东阿姨比较老实,摇头对胖子店长说:“我看见他吃的,他躲在水池后边,一张嘴,鸡块全都塞进去了。”

猴子骂了一句难听的,人人都听出他舌头不利索,但也不能去掰他的嘴。山东阿姨叹了口气说:“你吃就吃了,干什么骂我?”这时宝珠从我身后挤过来,伸手掐住猴子的脖子,宝珠和这山东阿姨的交情很好。猴子试图反抗,我和胖子店长同时扑上去控制住了他,令其不能动弹。宝珠冷笑,手上继续用力气,对猴子说:“你嘴里那根鸡骨头,咽得下去吗?咽一个给我看看。”宝珠身高和猴子差不多,后者已经被我压下去半个头,她得以居高临下地掐他,目露凶光,仿佛要杀人。掐了半分钟,猴子呼吸急促,喘不过气来,从嘴里缓缓地吐出了一根两寸长的鸡腿骨。宝珠一松手,猴子说:“妈呀!宝珠,你这个臭婊子。”我抡起不锈钢勺子照着他嘴上拍了过去。

按照美资企业的规矩,没得说,猴子当场开除,明天去财务那儿结工资。猴子捂着嘴说:“路小路,你等着。”我说按我十八岁时候的江湖规矩,你敢说这句话,当场就会被人打死,但是时代不同了,我们不能在美资企业里把区区一个偷鸡的蟊贼弄死,你走吧,我等你。

回家路上,我赞宝珠气概非凡。宝珠很得意,说:“你那一下才厉害呢,勺子都打瘪了。”

我们彼此赞美了对方的勇猛、下手狠、嫉恶如仇,仿佛在猴子这么个倒霉蛋身上找到了自信。宝珠乐过了头,又讲了一个幼儿园的故事,当年那个学霸抢路小路的饼干吃,也是这么掐住脖子,令其不能下咽,后来路小路就学会了掰饼干献给学霸。我听了这个,心情大为不爽,假如还能找到学霸兄弟,我能把勺把子都打断吧。

那年春天我意外地被炸鸡店开除了。我在店里干得好好的,都快成胖子店长的亲信了,拿到大专文凭我应该可以直升为初级管理员,穿蓝色制服,挣一千块月薪,而且不用亲手炸鸡,在旁边监督监督而已。这美好的未来让我自己给毁了。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店里又来了一群要饭孩子,众人无可奈何。恰好那天店长在,她是正的,比胖子店长高一级,一个三十多岁异常严格的女人,背后的绰号不堪入耳:炸鸡女皇。她目睹此景,痛斥了胖子店长,然后指着我说:“去,把小孩赶走。”

我说:“怎么赶?在店里玩老鹰捉小鸡吗?”

女店长从办公室拿了一个电蚊拍,递给我。这玩意儿是新发明,我见过但没用过。春天的店里没虫子,不知道她给我电蚊拍什么意思。女店长按了按开关,一个小红灯亮了,对我说:“拍他们的头。”

我抡着电蚊拍,朝一个小孩头上打了一下,他惨叫着逃出了炸鸡店。这倒蛮有意思的,我又拍了第二个小孩,这次下手轻了很多,他也惨叫,逃走。这么打了一圈,店里的要饭孩子跑得一干二净,隔着玻璃窗,我能看到他们在街上狂奔,心想这玩意儿打蚊子的,有这么厉害吗?朝自己脑袋上也打了一下,他妈的,我也惨叫起来。它根本就是一根电警棍嘛。

我走到女店长跟前,她威严地说:“以后就用这个办法。”我脑子已经短路了,被那一下子电成了神经病,抬手在她头上也拍了一家伙,下手有点重,或者说,我根本就是把电蚊拍按在了她头顶。她发出极其恐怖的惨叫,翻了个白眼倒了下去,别人扶起她的时候发现裤子都湿了。上天作证,电警棍插在脑袋上就是这个效果啦,植物神经会瘫痪,她娇弱,挨不起这一下子,比我和要饭小孩都差远了。我扔下电蚊拍,长叹一声,只听宝珠在柜台里赞美:“路师傅,有种!”

宝珠为那句赞美付出了代价,她也被开除了,好在我们都学会了无所谓,坐在闹市口的台阶上,我抱着脑袋喊疼。宝珠说:“真可怜,把自己电成这样。”

之前用勺子拍了猴子的嘴巴,固然可喜,但不值得骄傲,把炸鸡女皇电翻了是真的高兴。我心想,这段工作经历该怎么写进履历呢,外资企业钟点工把白领女主管电翻了,惨遭开除,这就不会有人雇我了吧?管他娘的,人都有失控的时候,她挨了电击不也尿失禁了吗,换了平常,她怎么可能尿在自己裤子上?我晃着脑袋说:“如此方才心满意足。”

“这哪儿学来的文言文?”

“武松血溅鸳鸯楼以后说的。”

宝珠在熙熙攘攘的街上给我做了个头部按摩,街对面是一家美发店,两个穿制服的姑娘侧对着橱窗给客人按头,宝珠现学现卖,按得我十分舒服。

“连累你也被开除了,真是不好意思。”我说。

宝珠说:“路师傅,我快要毕业了,对上班一点兴趣都没有,做钟点工纯粹是出于好玩,其实我也有点做厌了。我想找各种好玩的事情,不上班,这样可以吗?”

“你问我可不可以,这是问错了人,我不知道你可不可以。”

“可惜,我总有一天会去做女白领的,也许很快。你怎么办呢?”宝珠哀伤地说,“我把你扔在街上,你受得了吗?”

“受得了。”

“假如我从此不再理你呢?”

“那你就不仗义了,我本来浪迹天涯,好不容易才决定留下来。你怎么能不理我呢?”我叹气说,“不过我早就猜到会这样。”

宝珠停手,从身后把我脑袋抱在怀里。宝珠的胸不大,被她抱着,后脑勺完全感觉不到什么。我也看不见她的表情,不知道是欣慰呢还是哀恸。这时有个戴红臂章的人走过,对我们大喊:“你们两个人真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