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弃儿 第二十六节(第2/3页)

吃过饭,杨迟打电话到副厂长家里,说自己拿到了五万。副厂长是个老革命,一听就傻了,在电话里大骂:“杨迟,你还要不要命,敢拿现金?”老杨说:“我走投无路,对方只给现金。”副厂长说:“你小心点。”我问老杨怎么了。他说,拿现金很危险,因为写了收条了,出门被人弄死的可能性很大,这笔钱又会回到胖子老板手里,而他雇凶杀人只需要花几千块就够了。这种带巨额现金的二逼,在当地的绰号就是,肉狗。

我说:“会干掉咱们?”

杨迟说:“根据逻辑推断不会,如果想干掉咱们,那给十万块现金好了,何必给五万。另外也不应该送到旅馆来,而是让我们去拿钱,然后放我们出门,出门就干掉,这样我们来不及把钱转移掉。”

“好。”我说,“如果不根据逻辑推断呢?”

“那我怎么能知道,遇到的是傻逼还是疯子。”杨迟闭着眼睛说,“保不齐还有其他劫匪呢?”

“那你还敢带我出去吃饭?”

“我饿了,不想再吃包子。死也想做个饱鬼。”

“下次再有这种好事,你要提前告诉我,免得我死到临头不知道,为了替你省钱还少点了几个菜。”

我们关紧房门,拉上窗帘,斧子放在手边,整夜守着这堆钱,等待天亮。老杨还安慰我,通常不会到旅馆里来劫杀,翻箱倒柜找钱的不是合格的劫匪,通常是在路上干这种事,钱在包里,一把拎走即可。

夜里无聊等死,我们又说了一点绍兴师姐的事情。杨迟说,他给绍兴师姐打了个电话,她在上海发展得相当不错,公司在陆家嘴甲A级商务楼,带十几个销售员,每天拎着手提电脑给金融客户做提案。高级白领,非常风光。绍兴师姐听说杨迟也做销售,觉得他也算是同行(虽然卖的是农药),问他是不是愿意转行。

“转啊。”我说,“不转的话,你这辈子就卖农药了。老跑乡下,还被人宰。”

杨迟说:“你不懂的。其实我也有销售提成的,各地的农资公司才是我的客户,招待得很好,不但吃肉喝酒,还有公款嫖娼。当然我不嫖。我主要是想让你知道,农药销售员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不堪。”

“得坐中巴车吧?”

“得坐。”

“那你还有什么好得意的,傻逼才坐中巴车。”我说,“还有,嫖土娼啊,停车吃饭打一炮。”

“放屁,也有高级夜总会的,摸一下就得二百块。你的世界观真他妈的与众不同。”杨迟不耐烦地说,“当然,我他妈的也是。”

第二天上午,街上人稍微多了点,我们结了房钱。老杨还是很虚弱,也顾不了这么多了。我提议他去银行把钱存掉,但他说这样更危险。我们各自背了一个包,他在前面,我在后面,没有叫摩托车,而是花了十分钟徒步走到长途汽车站。老杨买了两张车票,我站在旁边看着,环顾四周,有点紧张,给自己点了根烟,抽了几口,塞到老杨嘴里。

我们一直坐在候车室里,那地方极小,总算看见一个不太像样的警察,我们离他很近,稍稍觉得安全。在汽车发车前的片刻,我们忽然跳起来,以最快的速度狂奔过检票口,狂奔过一片坑坑洼洼的水泥地,蹿上汽车。车门轰地关上,我对司机说:“按照新规定,你这车在到达戴城之前是不许上客下客的。你中途要是敢放一个人上来,我就不客气了。来,我先请你抽根烟。”

司机说:“捶他娘,你比车匪路霸还狠。”

那天汽车直达戴城,进城时我和杨迟都松了口气,觉得这辈子最艰难的时光已经过去了。下车第一件事就是撒尿,第二件事是喝水,我在车上都想喝自己的尿了。然后我们才打了一辆出租车,心情放松,警惕全无,感到故乡的亲切和安全。到农药新村,各自苦笑,打算回家睡觉,忽然杨迟说:“我的包呢?”

“忘在车里了?”

“钱在你包里还是我包里?”

“当然是你包里。”

“捶他娘啊。”杨迟绝望地骂了一句,找了根电线杆撞了一脑袋。出租车已经开走了,小票还在,我们又打了一辆车,去出租车公司碰运气。这时候我想幸亏是尿干净了,不然我们俩都会吓尿在自己裤子里。

那五万块钱放在老杨的包里,出租车司机没发现,开出去一段路,遇到两位老人叫车。上车之后他们发现后座有个包,里面是五万块。这对老人是大学老师,很有教养,就对司机说,后座有钱,是之前的乘客遗落的。司机也很有教养,说,请你们下车,我要把钱送到公司去。老人说,我们不下车,你把我们拉到公司,一起把钱交给你的上级部门。

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我所说的记忆之神,在那一瞬间脱线了,置我们于死地(主要是老杨),然而另一个神来临,挽救了我们。另一个神究竟是谁,是哪个上帝派下来的天使,我他妈的也不知道。反正当杨迟一脸绝望到达出租车公司的时候,那五万块也在桌子上等他了。老人已经走了。

老杨谢了一遍,掏出小票对质一番,核实无误,拿了钱想溜。出租车公司的领导说,别走,最近正在宣传我公司的行业风气,需要你配合一下。这时从外面来了一个《戴城晚报》的记者,找老杨要了身份证和工作证,抄了下来,又来了个摄影记者,端一台尼康,让杨迟捧着钱站到窗口。杨迟说,能不能别拍照?记者说,这可不行,无图无真相,再说那对老人也走了,只有拍你了。快门一按,我闪到一边,留下半个屁股在胶片上,新闻摄影所谓的“带点关系”。

老杨在出差之前,曾经接受过《戴城日报》的采访,主要针对他认养孤儿的事迹,一个青年农药销售员,出于真诚的爱心而资助孤儿,他还是共青团员。那次也给他拍了照,但是日报的审稿比较麻烦,稿子做好以后,压了好长时间,恰好于老杨返城的第二天发表在《戴城日报》的头版。在报纸上,优秀青年杨迟带着自信和坚毅,抬头观看前方,仿佛已经升官发财。同一天下午,《戴城晚报》头版头条刊发了一条重大社会新闻,农药厂的销售员杨迟不慎弄丢了五万块公款,经出租车公司和一对老人的高风亮节,杨迟拿到了钱,表示无比感谢,并发出由衷的感叹:我对这个社会有信心。同时配发的照片,杨迟一脸侥幸,贼眉鼠眼地看着读者,一望而知,是那种弄丢了钱又撞了狗运气的二五仔。听说后来日报和晚报的编辑为此打了起来。这件事又被电视台发现,居然有个普通青年同时上了日报和晚报的头条,还都有照片,调子还完全相反,多年来国家都没发生过这种争论了。有个高中时的同学在电视台做编导,认得杨迟,扛着摄像机又冲到农药新村,把杨迟拍了一遍。经杨迟本人要求,脸上打了马赛克,字幕仍注明:农药厂销售员杨某。作为本地新闻和奇闻播出的时候,谁都知道这是杨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