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弃儿 第二十五节

难以说清,记忆的神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难以说清它何时来临,何时离开。难以判断它过滤的是尘埃还是黄金。这个说法太书面,用口头表达:世上没有赖不掉的账,只要你想赖,总有办法一飞冲天的。

开春以后,杨迟出差去了,先跑了一趟新疆,又跑了一趟东北,然后按照包部长的指示,继续在划水县蹲点要债,要不到就别回来了。那时杨迟在销售部已经很有地位,一般人不敢惹他,但也因为他成了红人,需要包部长打压一下,让他尾巴不要翘得太高。划水县就是老杨的滑铁卢、包部长的上甘岭。

戴黛还继续住在老杨家里,有时回福利院,有时由我和小苏带着玩。其间小苏又离开戴城,去北京面试一份工作。我因为身上没钱,只能陪着孩子一起发呆,哪儿都去不了。

有一天在老杨家里,戴黛问我:“你为什么不上班?”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她,并且分析了一下我找不到工作的原因。她固然听不懂,但我确实也找不到其他人说话了。讲完了,我问她:“明白了吗?”戴黛说:“明白了。”

“真的明白了?”

“嗯。”她蛮有把握地点头。

我说:“你真聪明,我的女儿将来有你这么聪明就好了。但愿那个时候我已经找到工作了。”

戴黛说:“你会不会不喜欢你的女儿?”

我说:“不会的,我会像爱你一样爱她。”

她愣了一会儿,说:“唉,别想那么多啦。”完全是大人的口气。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昨天我看见楼上的小丽过生日了,吃好大的蛋糕。”

那其实是前天的事,孩子没时间观念,把所有近期的、过往的事情归为“昨天”。我说,“哎,你记得自己生日是哪天吗?”

“忘记了。”

“没关系,生日嘛,随便挑一天就可以了。等你杨爸爸和苏爸爸回来了,我们就给你过生日,吃好大的蛋糕。”

“好啊。”戴黛又问,“什么是星座?”

“星座有十二个,差不多一个月就有一个星座,比如我是十二月生的,我就是射手座,你杨爸爸是十月生的,他就是天秤座,苏爸爸是天蝎座。”

“我呢?”

“我也不知道。”我说,“这还不能随便编一个,因为星座和人的性格有关系,随便编一个,你将来会糊涂掉的。”

“你帮我编一个嘛。”

“我真编不出来,而且我也不太懂这个。”

“你说的三个星座,我都想要,可以吗?”

“可以的,没问题,都给你。你真乖,我很爱你。”我说,“我们一起去戴城乐园吧,但是我没钱,只能带你去看看过山车和摩天轮。”

我们还没出门,就接到杨迟的电话,听那声音又像是快要死了。我听了一会儿,觉得事态严重,就把电话交给了杨迟的爸爸。老头一听也傻了。

是这样的:目前杨迟正在划水县讨债,没讨到,本来打算让自己肚子上咬几个跳蚤包就溜回来的,不料发烧了,烧到四十度。杨迟打电话给销售部,让他们找人来替,另外也照顾一下自己,他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包部长接了电话,说,要是每个销售员都这么脆弱,那还卖屁个农药。老杨没辙,打电话回家,让人去接他一把,现在他躺在旅馆里快死了。

杨迟的爸爸找我商量,我说没问题,我去划水县把老杨捞回来,火车票的钱让厂里出。杨迟的爸爸说,路费什么的都不用我操心,家里也能负担,关键是人得平安回来,另外那狗地方没有火车,坐长途汽车去吧。

我把自己收拾停当,背上双肩包,寻思那一带治安不好,跑老杨家去找他的西瓜刀,打算带上,没找到,从他床底下捞出一把生锈的斧子,抡了一下发现还挺好,一点没松动。我把斧子塞进背包,又带了点药,告别了戴黛,然后就出门了。我妈说:“我在家烧香,观音菩萨保佑你们平安。”我说咱们各信各的,这差事观音不一定管得了,顺道去了城东新造的关帝庙烧了把香。

到了长途汽车上,我忽然又有点后悔,这事儿办得不聪明,最好的方法是我提着斧子去找包部长,让他派专人专车接回老杨,凡有差错,都算工伤。对付国营企业就得用这种办法.

汽车开出戴城,天色阴霾,一路阴到划水县。在车上我看见好多锤子斧子,都是农村里的泥瓦匠。原来划水县盛产泥瓦匠,进城打工,春天回乡去插秧。他们一个个面带油灰,头发里沾着粉尘,气色倒还不错,显然是在城里挣到钱了。一路风景单调,我掏出本杂志读了几页,随着汽车的颠簸,书上的字也像豆子一样上下蹦。我合上杂志,索性找人聊了起来。

那些瓦匠告诉我,划水县是个很好的地方,有山有水,物产丰富,尤其盛产鸭子,还有豆腐干。我去过一些县城,不客气地说,几乎每一个县都有鸭子和豆腐干,这玩意儿用一个农药的专用名词来说,叫作“广谱”。反正农民吃完了鸭子吃豆干,吃完了豆干吃鸭子。后来有个比较幽默的瓦匠说,划水县真正的特产是我们这些人啊,我们这些瓦匠啊,我们卖自己最挣钱哪。一车人都笑了。

我说:“我有个朋友在你们那儿卖农药,你们那儿很多庄稼吧?你们以前都是农民,对吗?”瓦匠们说:老板,不要乱讲,就算在乡下,瓦匠都是很高档的职业,我们才不种地呢,最起码不是一天到晚种地。种地最穷了,捶他娘,在丘陵上种地啊,做牛做马啊。

我抬杠说:“我们城里人下岗了连块地都没有呢。种地不是很容易吗?往地里扔个山芋,它自己会长,饿了就去地里刨点山芋吃。”

瓦匠们一起喊起来:捶他娘,这是非洲的农民吧?你太小看农民了,种地是很严肃的事情。

我说:“你们看,刚才还不承认自己是农民,我说的是种地的事,又没说造房子,你们这几个瓦匠急什么?捶他娘。”

在车上我还遇到了一个划水县的女大学生,在戴城大学学法律的,她有点不乐意了,说:“中国人都是农民,别以为自己不是。捶啊。”我本来就不喜欢瓦匠,趁机又和她聊了起来,以解旅途烦忧。长途汽车在傍晚时驶入划水县,县城的汽车站很多中巴车,这里是个小型的交通枢纽,将旅客分别运送到各个村镇。我对女大学生说:“你去哪儿?”她说:“我家就在县城里,叫个摩托车就可以回去了。”我说:“原来你不是农民,县城的嘛。”她说:“哟,分得还挺清楚的,不像是城里人啊,城里人哪知道县城和村镇的差别。”我说:“家里以前是地主,在这附近也曾经很有势力,后来被镇压了,流落到了城里,地和小老婆全都分给你们了。我捶。”女大学生哈哈大笑,说:“去死吧你。”然后就扔下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