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质 第三十一节(第2/4页)

杨迟听见身后一个销售员用惋惜而绝望的口气说:“这个老傻逼。”忽然之间,朱康被按倒在地上,密密麻麻的人影从路基下面钻出来,包围了面包车。杨迟看见挡风玻璃前面有一个女人,她是那种贫苦农村妇女的形象,头发蓬乱,脖子上胡乱裹着一块粗糙的红围巾,手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女人把孩子举了起来,仿佛那是一张年画,要贴在车窗上。孩子头大如斗,翻着白眼并且歪着嘴,向杨迟伸出可怖的舌头以表敬意。这是一个智障,脑瘫儿,在当年医学院的黑暗走廊里,路小娟曾经带着他瞻仰过的瓶子里的人类。杨迟悚然站起来,脑袋差点撞在车顶上。女人知道他害怕了,露出愁苦的、谄媚的、威胁的一笑。整个村庄的人,男女老幼,壮的不壮的,傻的不傻的,悉数出现在公路上。

那一次,他们被拿光了口袋里所有的钱,好在大家都是懂事的人,带的现钞不算多,更没有金银细软,损失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事后也没有人能说清,这是乞讨还是抢劫。汽车继续开,他们全都沉默着,听到朱康牙齿打磕的声音。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朱康,现在知道厉害了吧?以后学聪明点。”朱康颤抖着点头。但杨迟觉得,在路上看到的那张智障脸已经安在了朱康的头上。朱康就是个脑瘫加霉星,愁苦而谄媚,自以为幽默,随时会害死人的那种浑蛋。

第二天一大清早,有人打电话到旅馆找杨迟。杨迟懵懵懂懂地跑到账台接电话,那边是个女人的声音,说:“你的同事在我们手里,他欠了我们一点钱,拿钱来换人。”

杨迟一点没觉得意外,醒了醒神说:“你让我听朱康的声音。”那边立刻传来朱康嘶哑的嗓音:“小杨,千万不要报警。你一报警我就死定了,也不要告诉厂里。他们要的不多,五万就够了。”

杨迟说:“你以为自己值几个五万?我没带什么钱,只能回厂里去要钱。”朱康急喊:“不行,你往厂里打个来回我已经死了。还有,厂里不会给我出这个钱的,厂里肯定报警。你去欠债的公司要回五万,先给我垫上,我回戴城就填回去。”杨迟幸灾乐祸地说:“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绑票的,他们为什么不要一千万赎金?反正你都拿不出来。”朱康说:“事情很复杂——啊!”显然是挨打了,接着电话就挂了。

杨迟拿不出五万块,他只带了一千块钱,银行卡里还有一万多块钱,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根据朱康的建议,他只能去寡妇会计那儿碰碰运气,挂了电话走过去一看,公司大门紧闭,果然是全都走了。杨迟站在路上想了想,就去银行提了一万块钱整,出门时怕被人劫,抱着包狂奔到了旅馆。

中午电话又来了。杨迟说,五万块没要到,只有一万。划水县这种地方,自然也出产不了专业的绑架犯,双方都是跟警匪片里学的。有一部梅尔·吉普森主演的《赎金风暴》,看过好多遍,知道较量的是心理。杨迟说:“这一万还是我私人的存款,再想要,我就得找厂里,厂里就报警了。明白吗?”电话那边犹豫了一下,很固执地说:“朱康欠我们五万。”

杨迟说:“你还是不明白。如果你是债主,不管赌债、嫖资还是你按着他脑袋写的欠条,都应该他老婆过来把钱还给你。如果你是绑票,现在就要赎金的,可以,没问题,但我这儿就一万。”

女人说:“那你把一万块带过来,五点钟,县城电影院后面。”杨迟说:“你也得把人带过来。”同时追悔莫及,心想我操,早知道就说五千了。

杨迟回到房间里,把钱数了一遍,确实无误。半躺在床上抽了根烟,心想为朱康这个矬人冒险,真是太不值得了,但是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钱不送过去,朱康就死了。后来又想,他妈的,绑农药销售员真不是个好主意,本地那么多土老板,都是肉狗,下回得教教这些绑匪,农药销售员是没有钱的。绑匪居然还有女的,真是不可思议。

杨迟哪里能猜到,朱康是送上门去做肉狗的。朱康前一晚在县城一家破破烂烂的夜总会玩,那个地方他去过好几次,自认为熟了,不会有事。两个女人坐在朱康的大腿上,扭动了一会儿,朱康给了她们一人十块钱。这就是大款的手面了。玩了一圈,也没嫖,外面大雨如注,而且很闹。朱康觉得这一晚不太平,喝了杯可乐,起身结账离开,到楼下忽然觉得头晕,被两个人架住了,走了一段路,拖进一间屋子,紧跟着他就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手脚捆住,嘴巴堵上,在一间情调温馨的房子里,单人床,化妆台,墙上贴着温碧霞和刘德华的海报,茶几上有一台电话机,估计是哪个夜总会女郎的卧室,但是电话机旁边还搁着一把镰刀。当他嘴里的布头被拔掉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同事手里有钱,你们别杀我。

这些事情杨迟当时都还不知道,他只是想,农药销售员这份高尚的职业,看来是干不下去了,他不想再和朱康或者包部长这种浑蛋共事。走到账台,拨了个长途电话,绍兴师姐的手机处于无法接通状态,电话里沙沙的声音仿佛也在下大雨。杨迟有点失望,又回到房间里,看着桌上的一万块现金发呆。

杨迟明白,这一去搞不好自己也会死,县城的匪徒他见识过很多,有些是怂逼,基本上不用担心,有些你根本不知道他杀过多少人。在见到朱康之前,杨迟决定写一份情况说明书,于是找了纸笔,写清这一天发生的事,免得到时候说不清。想到自己还有不少存款,到底是捐给孤儿院呢还是捐给路小路呢,戴黛和小苏都要去寻找新生活了,不需要他的遗产。忽然又想到,这一去,一万块是休想带回来了,存款也没了。朱康这个混账真是坑人不浅。于是恶狠狠地写上:我的一万块钱,就算死了,朱康的家属也他妈的必须还给我爸爸。

写完这些,装了个信封,连同行李一起寄存到账台,对账台服务员说:我要是今天晚上还没回来,你就把信交给警察,此事万万拜托。服务员深情地看着他,郑重其事答应下来,到晚上就忘记了这件事。

杨迟躺在床上,作为一个理科生,不得不设想了多种可能性。最惨的是他和朱康被一起干掉,最佳的是他和朱康一起回来。但他不是很懂心理学,不知道怎么才能镇住绑匪,也不知道这伙绑匪是不是讲道义。(路小路说过,指望绑匪讲信义,不如指望妓女守贞操。)思前想后,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绑匪觉得,他再也拿不出半毛钱了。另外,他还得防着朱康被人提前干掉,这傻逼经常干些没名堂的事,比如看见了绑匪的脸,在警匪片里,这样的人必死无疑。杨迟想,朱康真要是死了,那也是他的命,但他杨迟不能为一具尸体付出一万块的代价,尸体是不会还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