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质 第三十四节(第2/4页)

“没有。小狗,不需要办证的。”我说,继续扫视这宫殿。

“这里漂亮吗?”

我点点头,没好意思再说其他的。毛坯房有什么可赞美的吧?

“我小时候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是个公主,生活在一个很大的城堡里。后来老陈就帮我造了这个房子,和我梦里的城堡一模一样。”

“上海的马勒别墅也是,有个女孩梦见童话城堡了,她爸爸就给她造了一个。”我说。这件事当然是路小娟告诉我的,她知道上海的各种典故。

“那我以后要去看看。”

我心想,你还是别看了吧,人家马勒别墅是在上海最繁华的地方,造得也够魔幻,你这个算什么鸡毛嘛,除了也姓马之外,没有任何可比性。但是禁止别人实现梦想是件很操蛋的事,一点没意思,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马娘娘对狗还算满意,至少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也或许她根本无所谓满意与否。她带着我走上了旋转楼梯。“参观一下吧。”

说实话,这房子够人的,二楼以上的层高全部在四米左右,显得空阔无度。巨大的水泥立柱,可以绕着捉迷藏,每一个房间都空荡荡地积着灰。其中有一间摆着几台缝纫机,堆满纱布绸布,看上去是制衣车间。然而车间里没有一个人。

“工人们都走了,我发不出工资了。”她稍微有点遗憾地说,“现在这楼里就我一个人住着。”

她带着我一直走到楼顶,那个圆顶的钟楼边,它像一个亭子,中间应该挂一个天主教的大钟,可惜没有,空着。她走进去,风很大,一头长发全都吹乱了。我拎着狗有点迷惘,心想我又不是你男朋友,带我来这种浪漫的地方找死吗?

“造这幢房子的时候,我们以为可以把其他楼面租出去。就算不租,以我们当时的实力,几年工夫就可以把贷款还掉,我就可以有一个宫殿一样的房子。你看,”她指着远处,“从这里可以看到马台镇,还有周围的工厂。”

“很不错,钟楼也漂亮。”

“我梦见有钟楼,一敲钟,天使就降临了。”

我心想你说得不太对,一敲钟,人就死了。“但是没有钟。”

“没钱买钟了,生意一落千丈。老陈现在也垮了,他胃溃疡,腰也不太好。从现在开始,我们就等死了。周围的人,都想狠狠地啃我们一口,可是我们身上已经没有肉啦,只剩下骨头了。老陈在外面还有一百多万的债,别人欠他的,到现在一分钱都要不回来了。”

我很不正经地说:“我有个朋友以前是专门讨债的,拎着汽油弹出马,无往不利。分他三成就行了。”

“一百多万债分散在二十家欠户手里,都在外地。你去讨?”

“那就算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在这个店里待着,很多人都走了。”

“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你这个人还不错,胆小,不贪,不像他们一样要啃我一口。”她冲我眨眨眼睛,“我会看面相的。可是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有什么好处呢?”

凡是说我胆小的,都是真的了解我的。“没什么好处,我就是不想待在家里,又没什么地方可去。”我觉得有点冷,风太大了。“你想好到底要不要养我的狗了吗?你那个看门人打算把狼狗给宰了。”

“让他宰吧,他威胁过很多次了。”她轻轻地笑了起来,“那两条狼狗讨厌死了,一到夜里就叫。”

“饿的。”

“杀狗的时候我会站在这儿看。”

我决定离开这儿。与此同时她走向我,把我手里的狗笼子拿了过去,放在地上。“你老提着狗笼子干吗?”

我弯腰把狗笼子又拎了起来。

“我得走了,天不早了,再晚就没有汽车回戴城了。中巴车停在开发区边上,我回家还得好一段路呢。”我一边说一边后退,脚后跟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往楼梯口走去。

她没追我,站在钟楼里淡淡地说:“你怕什么呢?狗不留下?”

“我怕你的看门人把我的狗宰了!”我说完拔腿就跑,像坐滑梯一样蹿下楼梯,一直跑出这栋棺材大楼。狼狗们向我扑来,我没停下,直接跑到了大门口,它们在我身后又一次被狗绳拽了个趔趄。我的狗在笼子里惊恐地叫了起来。

门房追出来,对我喊:“你不多陪她一会儿吗,她很寂寞啊。哈哈哈哈。”

我回头看到灰黑色的楼房,门房幸灾乐祸的脸,女人站在楼顶,收缩成一个很小的点,凝视着我。“去你妈的傻逼!”我对着门房大喊,生恐他放狗追我,一路没停直接跑到了镇上。

回戴城的中巴车迟迟不肯出发,它们都这样,得凑足了人数才走。我等了很久,狗在笼子里已经很不耐烦了。我下车带它遛了一圈,再坐回车上,又跑下车吃了点东西,这么折腾到黄昏,车上稀稀拉拉坐了三五个人,它终于发动了。

坐在车上我一直想着些奇怪的事。比如我的前半生吧,二十五岁以前,坐了太多的中巴车,我曾经对杨迟说过,傻逼才坐中巴车。我对这种车子真是深恶痛绝,它只够把我拉到郊区的,就连这个都需要凑满足够的人数。我在这种车上来来回回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但这不算什么,我忍受的不是中巴车,而是我自己。

我又想到自己二十五岁了,时光荏苒,我十七岁时候拿着无缝钢管在街上打架的时代一去不返,我二十岁时候在国营工厂里倒三班睡大觉的日子也消失殆尽。有一天我走到糖精厂那边,发现一条高架公路直直地劈过厂区,从糖精车间旁边凌空而过。这极其破坏我的现实感,我一直认为糖精厂是我年轻时代的监狱,但是监狱的上空怎么可能飞过一条公路?它打破了我自怜自艾的幻觉。假如我还在那里造糖精,一定会觉得时间扭曲,深刻地变成一个疯子。

我在一个不是很匀速的年代里,坐着我的中巴车,咣当咣当,从这里到那里,用自己的速度跑来跑去,看着别人发财破产,似乎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所留恋或憎恶的世界,终于抛在脑后了。我混惨了,身边的人全跑了,连老杨和小苏这种看起来会和我一同衰老的货色,都成了白领,而我被扔在戴城,甚至被戴城扔在马台镇。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被马台镇扔到什么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