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史、学术史到思想史(第2/9页)

可是,另一方面,在普遍失去信仰之时如何寻求认同?因为在很多中国人看来,寻求富强的意义仍在“重建中国”。毕竟都是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文化人,对于传统和历史多少有一些认同习惯和依恋心情,而且传统汉族中国的“天下大国”心态,也让“胸怀天下”的中国人面对“汹涌西潮”时并不那么甘心,不那么能够像日本福泽谕吉说的那样,完全“脱亚”而“入欧”,14也不能完全转身向西,舍弃中华文明。人们总觉得,传统中国的文化中还是有适应现代的资源,即使没有西方冲击中国,一样会产生现代性(资本主义),因而他们对于儒家学说、佛教精神、道教想象等,尤其是那些很自由的思想、很反叛的行为、很怪异的公案都很有兴趣。所以,在批判的同时,也不免又有点儿留情,对它的好感从前门被赶出去,又从后门溜进来。像葛兆光的《禅宗与中国文化》,在谈到禅宗造成士大夫心理的内向和封闭的时候,可能现实批判意味很重,但在谈到禅宗影响到文人“幽深清远”的审美情趣的时候,又往往很称赞。显然,要“让传统归零”是不可能的,何况在某种意义上,历史与传统不仅是中国认同的基础,而且,寻求富强与融入世界就是为了重建强大的中国,延续传统本身就是批判传统的目的。

这种内在矛盾在文学方面的表现特别清楚。熟悉当代中国文学史的人都知道,在直接批判“文革”的“伤痕小说”之后,1980年代很快出现了“寻根小说”。人们可以看到,他们一方面在延续五四精神,引进各种国外资源(包括西方现代的小说和戏剧理论,也包括拉丁美洲新兴的小说如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等),发掘“国民性”之麻木和愚钝之外,又在试图寻找传统中新的内在资源,从传统中突破传统。所以他们有时会觉得,正统的儒家好像很保守,官方的意识形态很没有意思,中原的、汉族的、秩序感和道德感都很强的文化,似乎也很乏味。当时有人就说,中国“酒神”精神太少,‘旧神”精神太多,就是“理性”多而“冲动”少,觉得中国文化不够自由、奔放和豪迈,太温文尔雅了,嫌中国知识人太功利和现实,不能张扬个性和自由超越,所以才导致思想的正统、落后和保守。因此,一方面人们在批判传统造成的制度与思维僵化、科学技术的停滞和保守落后的风气;另一方面人们又常常去发掘传统里面那些怪异、反叛和边缘的东西,包括佛教禅宗、道家思想、巫现之风,以及边缘的西南、西北以及那里的少数民族,就开始被看中了。像韩少功《爸爸爸》、王安忆《小鲍庄》、贾平凹《腊月正月》等,多多少少都有这方面的趋向和色彩,就连2000年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高行健也不例外,他的获奖作品《灵山》里面就大量用了贵州(非汉族)、佛教、道教这些和中原(汉族)、儒家主流文化不一样的元素,表明1989年后离开中国的他,有关中国文化的思想资源仍来自10年“文化热”。

也许表面上看,当时的思想版图有一些杂乱,但是,由于传统皇权把“道”(信仰)、“学”(知识)、“政”(权力)的合法性与合理性合于一的传统依然延续,政治权力和意识形态总是垄断性地成为主导,因此,任何在中国出现的学术现象,都可能是“反政治的政治”。所以,80年代,无论以科学民主为口号的(如(走向未来丛书》编委会),以传统文化为象征的(如中国文化书院),以西方资源为旗帜的(如《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其实都在充满矛盾的思路中有同一的批判性,这种“矛盾中有同一”的状况使得中国文化界与思想界,常常出现批判传统的传统固守和批判现代的现代追求,不同旗号可能是一种立场,不同立场可能打一种旗号。不过,正是这一“通过西方观察中国”、“借用文化批判政治”、“引述历史解释现实”的方式,使得这个时代的文史学界似乎充当了文化批判的中心,学界一个显著变化就是,文化史逐渐代替了政治史,成为广泛被关注的重心。那个时候,有两次会议和两套丛书很能够代表学术界的潮流。两次会议是,1982年成都召开的“中国近代科学落后原因”讨论会,既反思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的特质,又对传统文化进行严厉批判,倾向于从西方的民主与科学中吸取改造中国的资源,一个也是1982年在上海召开的“文化史研究学者座谈会”,既反感于传统以政治、经济和社会为中心的历史研究思路,提倡脱开政治意识形态束缚的文化史研究,又有从传统的文化资源中发现可以借鉴的历史资源的意思。两套丛书是,包遵信和金观涛等主编的《走向未来丛书》,大多是翻译西方的书,体现着当时中国“现代化”或“西方化”的取向,15另一套是周谷城主编的《中国文化史丛书》,包括前面提到的余英时影响很大的《士与中国文化》也是在那套书里的。16可以看到的是,一方面是现代化,一方面是传统文化。可是,不管哪一方面,当时都是前面说的那样,在“通过西方观察中国,借用文化批判政治,引述历史解释现实”。

在这种以文化批判政治和用历史解释现实的高潮中,出现了1988年6月的电视专题片《河疡》,当时众人争看这部电视的现象说明,借用对传统文化的批评来抨击现实政治的风潮,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力,发展到了极致,在现代出版社出版的《河疡》封面上,写着两句话,一句是“揭示悲剧性民族性心态”,一句是“反思古华夏文明命运”,历史与文化的学术研究取向,学习西方追求现代化的感情和社会上对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不满的潮流逐渐结合,这便引起了1989年的政治风波,并且终于结束了整个的80年代,也结束了“文化热”。17

二 进入1990年代,政治批判与学术溯源合一的学术史研究

在我看来,作为一个标志性年代,中国的1989年就像1895年一样重要,整个世界格局发生了变化,苏(联)东(欧)渐渐解体,此后,两大阵营对峙的格局突然发生巨变,原来世界的划分和是非的论争,彼此坚定的立场和原则,突然都失效了,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集体优先还是个人神圣,原来的观念都好像要重新认识,原来的道理也好像要重新建立。逐渐瓦解的苏东阵营发觉要扔掉旧道理,似乎是胜利者的西方世界也好像突然掉入了“无物之阵”,原来绷得紧紧的那些各自的“硬道理”好像没有用了。所以,《文明的冲突》的撰人亨廷顿(samuel P.Huntington)就说,意识形态的冲突结束了,文明的冲突开始了,过去的朋友和敌人都不对了,需要重新观察和分析。而写《历史终结与最后的人》的福山(F.Fukuyama),意见虽然和亨廷顿针锋相对,但是他也说,因为自由民主有了决定性的胜利,黑格尔的历史发展逻辑到顶了,“历史终结了”。可能很多学者会接受这个说法,但是,我想提醒的是,由于政治体制和意识形态在中国并没有像苏东那样巨变,民主、自由、理性仍然是思想界需要思考的问题,一切经济和社会变化在中国仍然是由政治力量主导,因此历史在中国并未“终结”。18尽管中国大陆的情况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但是,应当说,80年代的批判在90年代换了形式仍然延续,只是在80年代的各种资源中,逐渐延伸出不同的方向和趋势,这导致了表面的“转向”与“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