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史、学术史到思想史(第4/9页)

第一,各自用以解释和分析中国的资源不同了,沿袭80年代以来知识传统和思想取向的学者,仍然以现代西方的民主自由、科学理性和历史进步的观念来看待中国,依然沿着现代化路向来批评中国政治与思想;而来自海外接受西方新理论的学者,则倾向于以后殖民、后现代理论,以“现代性批判”来看待80年代以来的中国政治与社会变迁;熟悉传统中国资源的学者则以文化保守主义自居,对迅速变化的中国社会进行抨击;而习惯于马克思主义路数的学者,则对渐渐向西转的中国提出质疑。各自依靠的思想资源和知识资源的差异,使得对于中国问题的判断和对于现实社会的诊断,都发生了很大的不同。

第二,利益分配的差异使阶层不同了,由日渐分化的不同社会阶层的不同感受、不同立场,来评价这个社会和政治,那判断的结果也不会一样的。尤其是各种学者,常常自居为某一阶层的利益代表,为富人(新富人)说话,还是为中产阶层说话,为始终处于底线穷人代言,还是为既得利益者代言?尽管只是各自书写出来的“旗号”,但表达感受确实常常是不同的。

第三,学科不同使观察中国立场不同了,从人文学科、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不同的学科,来设计对应现实的不同策略,策略也就不一样了,比如人文学科萎缩,人文学科的人就对人文精神的讨论最重视,经济学家可能并不这么看,觉得在实用和效率面前,人文学者空谈精神只是画饼充饥,而法学家可能会觉得谈精神、谈经济,不如谈法律制度的完善,而社会学家则可能更关心现在的社会分层和社会流动,觉得这才是当今中国的重要问题。因此,有时候学科背景很能影响人的焦点和政见。28

第四,对于社会问题的分析前提不同了。从本土的历史连续性的角度和从全球经济联系性的角度出发,当然是不同的,从本土政治和社会历史的连续性出发,觉得仍然需要继续启蒙和批判,应当大力提倡民主制度和自由精神,从全球化的考虑出发,就容易看到全球资本的压迫和西方话语的笼罩,觉得要对启蒙话语有所警惕。特别是海归派或较多海外学术经验的学者,不仅从域外立场远距离观察中国,常常把国外的焦虑和思索带进本土问题的论述,而本土的学者,则更多从对中国晚清以来的历史观察,以及亲身经历的历史经验,来对中国问题做出诊断。

以上这些不同,都导致了知识界、文化界和思想界的分化,这些变化深刻地影响到思想和学术领域,使得中国大陆学术界的研究思路和方法也发生了深刻变化。——这些不同导致了知识界、文化界和思想界的分化。

首先,知识分子处境的变化,也造成了思想的困境。官方政治意识形态的渐渐隐身化,使得批判仿佛缺乏“他者”或“对象”, 90年代以来的知识人逐渐分化(一部分成为上层,如富商、明星,蜕变为既得利益者;一部分成为官员,或温和的批评者甚至是积极的建言者;还有一部分则转型为教授,成为专业学者或技术专家而远离社会批判),也使得批判失去了真切的动力。29其次,知识分子不得不采取鲁迅所说的“横站”方式,即面对两面压力,坚持两面批判,一方面回应政治意识形态的控制,一方面抵制市场意识形态引出的世俗诱惑,这比80年代甚至90年代初要困难得多。再次,随着“全球化”日益成为事实,思考问题的视域不得不扩大,以警惕现代性为理论表述的,强调个别性的民族主义与社会主义取向,以及由反抗国家主义政治意识形态的控制而激发起来的、强调普世性的自由主义取向,彼此对立与论争,于是便造成“选择的两难”。

在这个充满变化的新时代中,文史学界也有了很多新问题,让人们感到很困惑,在这些问题中有很多仍然需要文史学家去思考。比如,(l)对于古代中国文明的整体估价和感受。大家过去会强调它对文官制度的建设、对社会流动的推动,或者强调它的缺乏制度与专制集权,可是,现在由于有了对欧洲历史背景的警惕和所谓后现代、后殖民主义的理论,似乎觉得这些原本简单的评价有些不太对头了。(2)对于古代中国的传统伦理道德,比如强调礼乐制度和家族习惯的特点,重视对内在超越的追求和对道德理性的推崇,五四前后对这一特点的批判和评价,大多是负面的,而科学技术以及科学理性的缺失,明清以来中国经济和社会的逐渐落后,过去也是被反省的,可是现在不同了,借助西方“现代性”的自我反思和后现代理论的瓦解,追随西方新思潮的人们觉得,中国传统也许正是西方文化的“解毒剂”,而明清时代如果不是帝国主义的掠夺,可能就是“世界东方的一盏明灯”和“世界经济的中心”,这使得一切本来自明的历史变得不明确了,历史的追索和对当下的思考,也由此连在一起。(3)对于王朝国家的确定性和正当性也有问题了,比如研究历史以“中国”作为当然的空间,可是,在超越民族国家和跨区域研究的潮流中,现在也有问题了。(4)还有很多天经地义的前提或预设,都需要质疑了,比如向着现代化方向的历史路向,五个社会阶段论与历史分期,中国与西方的“冲击一回应模式”、新民主主义论中的反帝反封建主题,在现在的理论潮流中,基本都被看成线性历史观的产物,现在都有人质疑。

这些疑问不仅很多,而且很严厉,它瓦解了原来既定的思想和价值,也挑战着政治的合理性和制度的合法性。可是由于在中国,政治性的话题很难在公开的论坛表述,制度性的问题主要被官员垄断,而从晚清到五四,一直到80年代文化热,知识界习惯性的方法仍是林毓生所说的“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的方法”,这是知识界最容易选择,也是最擅长的一种路数。因此,面对这些复杂的问题,一些学者试图从历史中寻找其来源与取向,对当下的这些新状况作历史的解释,因此,学术界出现了从文化、学术到思想的转向,或者说,出现了与西方学术界很不同的取向,正如最开始我们说的,如果说,中国学者一直模仿的西方历史学界逐渐从思想史转向社会史或新文化史,那么,在1990年代中期的中国,则出现了很强烈的、至今持续的“思想史热”。

四 思想史的成立与变化

在近十来年的中国,思想史就是在这一背景下渐渐成为热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