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第2/3页)

清立过来了,他的头发呈蜂窝状和铁锈色,衣衫破烂肮脏,那把不离身的刀不见了。看到我,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了黑洞一样的嘴巴,他的牙齿几乎全掉了。去年冬天的时候,他和自己的弟弟发生了冲突,弟弟照着他的脸一拳过去,就成了这个样子。他的嘴巴朝我动了动,似乎喊一声“姑”,但又似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那六七个玩耍的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两三岁的样子,追着清立,用小手划过自己的脸,羞清立,一边唱着喊:“清立不要脸儿,清立不要脸儿。”

以后一段时间,我在村里走,和别人聊天,在沟渠、在村头的小房子那里,都会不期然遇到他。他就像一个魂灵,在梁庄到处闪现。他远远站在人群的外圈,满含期待地看着大家,但是,一旦我把眼神转向他,他马上躲避开去。

这将是另外一个军哥。没有人朝他看一眼,没有人在意他,甚至,根本没有人看到他。奇怪的是,他的脸又有一种平和,没有那种穷凶极恶的紧张。已经沦为乞丐的清立,嵌在梁庄的内部,被人遗弃,却又平和地生活。他的神情是安然的、平静的。

傍晚五点多的时候,几辆三轮车从镇上方向往村庄这边来。最前面的是我一个堂哥的老婆,我们都叫她凤嫂。车里面坐着三个大小不一的孩子。看到我在路边站着,凤嫂从三轮车上跳了下来,上下打量着我,嘴里啧啧感叹着。凤嫂,在年轻时候就已经苍老,头发枯黄,脸盘宽大扁平,不修边幅,整天都在忙碌干活。在我的印象中,从来没见她穿过干净、整齐的衣服。现在,也未见更老,只是个头矮了好多。车上坐着的是她的三个孙子,三个儿子一人一个,不偏不倚。他们刚从镇上幼儿园放学回来。凤嫂的车极脏,这是她的卖菜车,泥块、土堆、沙粒到处都是,孩子们就坐在这灰堆里,惊奇地望着我。

紧接着来的是一个极瘦的老太太。三轮车里坐两个孩子,一个大点的孩子坐在车挡的平板上,这个孩子的体格已经是成年人的形态了。这三个孩子把车塞得满满的,显得骑车的老太太格外孱弱。她看到我,停了下来,惊喜地抓住我的手,张着嘴,出来的却是嘶哑、含混的声音。我诧异地望着她,这是建昆婶。2008年还在为老母亲被强奸杀害一事风风火火到处告状的建昆婶,两年之间,竟然衰老成这个样子。而她的声音是怎么了?建昆婶比比画画,指着脖颈下面长长的伤疤让我看,凤嫂在旁边加以解释。好一会儿我才明白,建昆婶去年得了食道癌,在穰县做完手术之后,几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拉着我的手,急切地说着,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一会儿就含满了泪水。我知道,她又想起了我的母亲和她的小女儿。我母亲在世时,她们是好朋友,她的小女儿和我相差一个月出生,在五岁的时候夭折了。死亡的阴影已经盘旋在这个老人的身体上。我知道,下次回来,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再也听不到她讲我母亲和她女儿的故事了。(2012年2月4日晚,建昆婶因食道癌于梁庄去世。)

回到红伟家门口,围坐在茶桌旁的那几个哥、叔伯辈的人,正压低嗓子,神情紧张、意趣盎然地谈着什么事情。这是真正的闲话时刻,重大新闻正在形成。这是梁庄每天午休时间、傍晚时分或打牌聊天时的必修课。

一个村庄里的闲话意味着什么?“闲”,从词源学上讲,原指“木栏的遮拦物”,逐渐引申为道德和法度的规范,《论语·子张》云:“大德不逾闲。”“闲”加上“话”即在特定的时空环境中“背后对别人的批评、议论”。从社会学上讲,在一个生活共同体中,“闲话”就是一个公共空间,具有限制力和约束力,通过闲话,共同体中成员的道德边界被不断加强、界定并得以维持。对于一个村庄而言,闲话就是村庄人际关系、社会存在的监控网络,对村民具有一定的威摄力量,人们可能会考虑到闲话的道德评价而去修正、改变自己的行为。而对于在一个村庄里缺乏政治和经济地位的人,“闲话”是制造舆论进而影响其他村民的基本方式。(参考薛亚利:《村庄里的闲话:意义、功能和权力》,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版。)

果然,他们正在议论兴哥不认弟弟尸体的事情。

“要不是为了那1750元,兴哥会恁不像话,连亲兄弟也不认了?”

“还不是为那个老女人?一看就不是正经和他过日子的,来了连个门都不出,到兴那儿串个门,连个招呼都不打。”

“说的可是,还是亲兄弟呢!不过话又拐回来说,要真是认了,军哥的地就要收了,那这赔偿钱该归谁?”

“归谁?那还用说,反正兴哥是使不上。再说,那可不是一亩地的事儿!”

“一亩地?十亩地,二十亩也不拉倒!人家南水北调是按整块算的,咱们是按户头算的,多出多少地?你敢算一下,光从坟园到公路上那段路能多出来多少地?”

“也够他们忙的,得编多少假户口。”

“那凭啥?应该是全村人的地,全村人的钱,凭啥他们几个占了?说是南水北调,大工程,谁占住光了?还不是他支书一个人买的搅拌车、粉碎机可以去,平头百姓谁占住光了?”

兴哥不认弟弟尸体这件事本身有悖人伦道德,固然会被村庄的人议论,然而,当有更重要、更切己的利益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时候,这一闲话立马就有了新的所属。这涉及南水北调工程占梁庄土地并赔偿的问题。军哥事件在以新的角度展开。这新的闲话正在以密谋的方式使梁庄充满了躁动。

如果军哥不死,就应该有一亩地。军哥长期流浪,这一亩地实际上为兴哥拥有,是兴哥的重要收入补贴。这里面还牵涉到兴哥的一件不光彩事。前几年,一个“老女人”(梁庄人的说法)和兴哥住到了一块儿,那个女人时来时去,来的时候钻在兴哥的屋子,从来不与梁庄人打交道,但兴哥的伙食在那段时间就要好多了。梁庄人一见兴哥去吴镇割肉买菜,就会意味深长地相互看几眼。兴哥花销大了,一人地两人吃,当然不够,他需要弟弟这一亩地。现在,他更不能放弃这一亩地,因为南水北调工程就占住了军哥的地。政策已经确定下来,梁庄占地,按一亩一年1750元的标准赔偿农户。一亩1750元,不用种地,不用担心旱涝歉收,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了。所以,军哥不能死,兴哥也不能认。

南水北调占梁庄多少土地,由国家丈量,占多少赔多少,每户农民都设一个账户,钱直接打到农民账户里,防止截留。这清清楚楚,没有问题。但是,问题在于,占地面积是整体测量的,按整体面积赔偿,而梁庄分到村民的地是一块一块的,路、沟、渠,角角落落,属于村庄的公共空间,没有分给具体哪一位村民。这样,当土地被整体则量使用时,就会多出来一些面积。已经有人作出了大致估算,这部分公共面积估计有50亩,一亩地1750元,那就是八万余元。这八万余元归谁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