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深圳人(第2/2页)

我现在只能是走一步说一步。我的想法很简单,有一门技术在手,再攒一点钱,将来做一点生意,小生意也行。这边生活成本太高,如果能在家里做生意,即使一个月只挣几千块钱,也会好很多。这也是我最近才扭转过来的观念,原来我根本没想过自己将来可能要做生意。我读书时的理想可从来不是这些。怎么可能?那时一心想着自己要从事一个高尚行业,要过不一样的生活,觉得自己又勤奋、又刻苦,人也不算笨,起点也不算低,肯定能混得很好。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更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想着去做个小生意。

如果房子买在这边,我肯定会留下来。我们旁边的房子是两三万元一平方米,怎么可能买得起?就是再降一半,还是买不起。即使买了房子、在这边,也够呛。咱们一个老乡,一个月九千块钱,在这儿买了房子,要还房贷,孩子还要上学,压力很大。他比我大很多,万一失业了,就麻烦大了。不过在深圳的好处是,失业之后工作一般都很快能找来,工作机会很多。

我们这批人比较尴尬。网上不是说吗?让你活不好,但也死不了。我们一个班三十几个人,百分七八十都是我这种状况;那百分之二十比我们强,不是自己强,主要是拼爹妈的背景。干农民的活,你干不了;往高的,你也干不了。我们这种人,是吊在半空上的,上不去,机会很少;下不来,不愿放下身段。

整天忙于工作,哪有幸福感?其实幸福只是一种感觉而已,譬如说两个人在一起出去玩一玩,回到家里一家人坐一起吃个饭,看个电视。但是,像我们都比较少出去,你走个路都需要钱,走个路你还需要买瓶水喝,都得消费。

我户口还在梁庄家里。我们都是农民,只不过不种地而已。只要形势差一点,还得回去。有一块地在家,心里还踏实些。

我们这边可以办深圳户口,有啥用啊?我不可能作为深圳市民在这儿生活,我所知道的同学,没有可以在这儿生活下去的。房子是个首要问题,孩子上学肯定也不行,上个幼儿园还得去找人。所以,还得回家,你的社会关系都在家里,最起码不受罪。

平静早就平静了,刚出来一两年有点幻想吧,想的有点大,老是有挫折,解脱不了。从小到大,学习方面没有落过别人,有点小理想,上过学之后,心里根深蒂固地烙下一些东西,信心满满的,总想着自己毕竟上过学,肯定行。后来才意识到有些东西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经历过才知道。

你说我将来在不在梁庄住?这个还真难说。还是不能去预判,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不会住村里,也不太方便。在外面找不到归属感的话,总是想回家。你在外面如果有归属感的话,可能这种感觉会比较淡一点。现在的中国人,尤其是农民和我这样的打工者,在哪个城市都没有归属感,家庭也分离,所以才老想着回家。不然哪有春运?

年轻人为啥对村庄事务不关心?你关心得了吗?我爹当过几年村长,我知道情况。说是选举,选票是怎么来的?写的都是同一个人,选票那么多张,写的都是一个人。大家心里都知道是什么样的。村支书,一个月168元钱,那么少,他怎么给你干活?他凭什么给你干活?贪,是必须的。你关心不关心,事儿都是那样的。你觉得,以你的力量,你可能阻止贪污吗?既然不可能,干吗要去白费心?一个村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些还是朋友。这不是麻木不麻木的问题。一个农民怎么去查政府有没有贪污?这是根本行不通的。

没有大的事情推动,没有日积月累到一定程度的话,农村的情况不可能发生变动。

梁磊始终有些沉闷,似乎有什么东西他无法放开。他对我写村庄里的事表示高度的担忧,他认为我这样深地介入不太对头。“一个农民怎么去查政府有没有贪污?”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困扰着所有的中国人。作为一个有想法的大学毕业生,梁磊在思考这样问题的时候不自觉地认同了目前的现状并消极地看待一切,也许,对梁磊来说,他看到的、听到的和他所经历的,都使他无法找到亮光来支撑行动。他和他的同代人,经历了这个国度最大的变幻,他们在前现代那一刻出生,在“日新月异的巨变”中经历童年和少年,等长大时,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已经是一个后现代社会的超越景观。而此时的他们,感受最深刻的不是景观的宏大耀眼,而是这景观背后的支离破碎。“宏大耀眼”可望而不可即,“支离破碎”才是他们要面对的。

傍晚,梁磊带我去沙河街吃小吃,让我体验这著名城中村的夜生活。村中道路也是弯弯绕,没有哪一片空地被留出来,楼的间距很窄,楼层又很高,整个村庄潮湿、阴暗,透着阴郁的气息。几个中年男女坐在店铺中间,在昏暗的灯光下搓着麻将,那偶尔抬起的看过往行人的眼睛,好像是从中世纪走出来的。怀着一种阴郁的、冰凉的心情,终于走到了村庄的主路上。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各类饭馆里面雾气缭绕,看不清里面的人,但听得到年轻的、肆意的阵阵笑声。路边各种临时小摊绵延而去,大排档也坐满了人,那羊肉串在长长的铁炉上“刺刺”地响着,一阵阵带着焦香和煳臭的浓雾也随之飘起,笼罩着整条街。

街道边污水横流,街道中又摩肩接踵。麻辣的浓香,啤酒的清香,也有肉的臭味、食品腐烂的味道,它们交织在一起,泼辣厚腻。走在其中,人好像被什么吸力拉回到地面,回到纯粹形而下的然而又是结结实实、可感可触的世俗生活。而梁磊,仿佛被他房屋的形态、沙河街的形态和这厚实的味道给束缚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