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们怎样化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选举X女士作我们的代表

选举X女士作为我们的代表,这件事曾引起过很多人的反感。这些年来,X一直是作为一个对抗性的人物存在于五香街的,要说她一下成了群众的代表,每个人都觉得不能习惯。一种新思想、新观点的诞生总要遭到来自各方面的压力,这一点也不奇怪。就在这种对抗持续了几个月之后,X终于以群众代表的身份进入了历史史册。我们这样说,读者一定觉得好不奇怪,从常识上来说,这种观点无法成立,破绽百出,并使人怀疑这其中有鬼。一个天外来客,一个被排斥于群众团体之外的异己分子,一个怀着谋杀阴谋处处与众人作对的家伙,一个诱使青少年犯罪的教唆犯,一个道德品质败坏的女流氓,一下子成了人民代表!真叫人不寒而栗啊。但新观点终于诞生了,并以其顽强的生命力存活下来了,思想的改造是于不声不响中暗中完成的。今天,当外地代表团的成员们走进秩序井然的五香街作实地考察时,市民们大言不惭地声称:“曾经有过的X女士,已被选举为我们大家的代表,这件事很值得一提,这标志着历史的转折。”接下去就有那么一两个人拉住代表们的衣袖子,拖他到街道边去“畅谈”。觉醒了的群众在畅谈中发出了这种很有份量的议论:“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们就对X的那一套有本质上的了解,我们对那一套实在熟悉得很,从未有过什么大惊小怪的。X所犯的根本错误只在于她没有时间观念,她完全混乱了,对我们今天的社会秩序视而不见,把一切全弄糟了。只要设想一个实验,将她这一套搬到未来的社会里去,我们就会发现,她所做的,其实是我们早就想到了的,只不过我们没有勇气释放我们的原始本能,没有勇气藐视陈规罢了,并且这种勇气又是毫无必要、处处坏事的,只有疯子才会具备这种勇气。从本能上说,我们每个人都天生的有一种破坏性,只是从我们一生下来,就受到了良好的制约,将欲望引上了正路,我们才变成这种有教养的人。X所做的一切,并没什么新东西,那是我们早就先造成,早就所欲的,我们克制了原始的欲望,将它放到高度发达的未来社会中去释放,事情就是这样。为什么我们在考虑X的种种行为时,会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贴近感、亲切感呢?会觉得这个女性与我们生死攸关呢?我们细细地想到了有关她的一切之后,发现她原来是在作一场拙劣的表演,表演我们在将来社会里所要做的一切,这也是我们在现在的社会里没有勇气去做的一切。这一切,我们每个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我们不做,只因为我们是有教养的民众,不是野人。我们谁也不想出风头,不想被人背后议论,所以谁也未曾做出X这种出格的举动。以我们的才能而言,我们相信,任何一个人只要他去表演,都能比X出色好几倍,X不过是投机取巧,做了众人所不屑、不愿做的事罢了,我们能做得更好!凭我们的才能,以及我们清晰的时间观念,在将来的有一天,我们要开始那种真正的演出。今天我们选举X当代表,倒不是因为她才能出众,或她正确地代表了我们(这里要强调一下:她的表演的确是拙劣的),我们之所以选举她,只是因为她先于我们表演了我们将表演的题材。我们不是好妒忌的人,一种新形式产生了,哪怕它是何等的幼稚、单薄,甚至反动,我们都会明智地容纳下来,给它一席地位,直到它在发展中消融。在这个意义上说,X是有她的进步作用的,不管她表演得如何,我们都要选她当我们的代表,这体现了我们团体的宽容精神。代表同志们,你们现在所感兴趣的,不应当是X女士所表演的内容,而是她的外在形式,那就是我们全体的形式,正式的演出还未到来,在将来社会的舞台上,我们将使全世界震惊。”大家对代表畅谈了自己的感想之后,就排成长队去请X讲演,因为她已被公认为群众代表了。

X正在炒房里洗蚕豆,满头大汗的。群众默默地停在外面,A博士和B女士走进去传达了大家的心愿。快嘴快舌的B女士一边帮X洗蚕豆一边向她解释说,对于她的精彩的讲演,在从前的确是产生过那么一次大的误会,群众对她作出过某些不当的举动,在某种程度上损害了她,这一点也不奇怪,这正是一种新东西诞生必然面临的局面。请她理解人民的举动,因为他们的本意是要保护她,她可不要因为这些误会就站在人民的对立面去。经过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她的某些形式已逐渐为人民所接受了,大家已在心目中将她看作“未来派”,愿她不要小看了这份信任,未来派即是代表人民的未来,这是非常光荣的。作为B女士的她,已经为群众的利益工作了这么多年头,贡献了整个的青春,差不多可以说是鞠躬尽瘁了,可是直到今天,她还未捞到类似的美称,还只不过是无名小卒B女士,而她,无功受禄,什么也没干,只不过跳上一个石凳随便说了几句话,诈作受伤状在屋里躺了一个月,一下子就得到这么高的荣誉,不但当代表,还冠以“未来派”的桂冠。她不要以为这是她理当享受的荣誉(想想五香街那些默默为群众工作的无名英雄吧),一点也不是,她只是碰中了机会,交了好运罢了。在从前对她实行的那一次改造中,B女士的确得罪过她,那完全是为了公众的利益,那次改造的行动是非常正确的,没有那次改造,她今天成不了代表,也当不了未来派,她不但不应记恨妇女们的那次行动,还应好好感谢才是,她今天的一切荣誉全是由妇女同志们促成的,而这些促成她的人至今什么好处也未得到。就冲这一点着想,她也应当履行她的演讲义务,难道她就没有过良心的不安和谴责吗?众人拾柴她烤火,这太不公平了,这种不公平一目了然,她完全应想法子来加以弥补,任何一个心地善良的人都会坐立不安的。一个人,本来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个人的享受,忽然就从天上掉下了荣誉和地位,忽然就成了革命的先驱,如果她自己是那个人的话,她早就惭愧至死了。B女士边洗蚕豆边说了这些道理,她洗得那么认真,弄得X女士一下子感动了,一感动,就将她的道理听入了耳。总之最后X女士弄明白了这个女人的意思,并回答了她的问题。X女士说,今天大家要选她当代表,又给她这么高的荣誉,她觉得挺感动的。要是他们早一点来找她就好了,在早先,她一直想当代表,也想得荣誉,她为这些作出过好多无谓的努力。要是她在那个时候当上了代表的话,她一定给大家作出了无数次深入人心的讲演了。可惜现在已经迟了,时光流逝,她已届中年,一颗心如死灰,不仅不想当代表,连见人都觉得十分为难。比如刚才,不是B女士有帮她洗蚕豆的举动,她根本就看不清屋里进来的这一男一女,也听不见女士的谈话,自从她打消了当代表的念头之后,她就变得又聋又瞎了。请问他们要她这样一个残废的女人有什么用呢?要是将她推上讲台去讲演,她必定跌倒在地,洋相百出,不,他们根本用不着她,他们一定是犯了错误,把本质的事情搞混了。她当代表?这太好笑了,她死也不当代表,如果硬要逼她当,她就去台上学狗叫,翻它几个筋斗。X女士答完之后就去晾蚕豆,她一脚重重地踩在A博士的脚背上,痛得他发出吓人的尖叫。“这个男人怎么还没走呢,我可一点也看不见他。”她说。现在轮到A博士讲话了,他倚墙而立(因怕再次踩脚),侃侃而谈起来。他谈到代表的崇高意义,全街人对她所寄托的殷切期望。他,作为一个研究她这种问题的博士,对这个问题再清楚也没有了。“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请不要以为这种荣誉是她自己凭本事挣来的,一点也不是,他可以向她透露一点内情:她这种荣誉,完全是他这个权威所给的。从那次关于谁先发起攻势的讨论结束,他大获全胜之后,他的地位真是蒸蒸日上,他的每一句话都成了圣旨,老百姓对他这个博学的人无比爱戴,不管五香街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需要人来裁决,他们立刻不假思索地说:找A博士来吧。离开了他,人民就成了迷途的羔羊,现在他的一句话,一个眼色,都决定着全街人的命运,他的脑子里成天装满了严峻的问题,差不多都要炸开了。最近一段时期X的问题成了核心问题,他的一句话就使她成为了一个显赫的人物,只因为他抱着改造她的决心,才有意地来这么一手。要知道多少人,辛辛苦苦熬了一辈子,他也没给他们这种机会,有的人还在他面前哀求下跪呢!他认为她刚才的表现不可思议,不感恩倒也罢了(他从不期望受益者来感恩,他是一个思想高尚的人,不喜欢庸俗的吹捧),她还来踩他的脚,弄得他的脚趾到现在还是麻木的,她这种举动使他真的犹豫起来了:也许他将桂冠轻易地给了她是一种错误?想想他在代表团面前说了她多少好话啊,那些好话又怎么能在外地人面前收回呢?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坚持与她合作的初衷。他请X女士仔细考虑一下,不要轻举妄动,她毕竟还年轻,还有几十年时间要在五香街度过,而只要在此处生活,就离不了他的统辖,要是她一时意气用事,得罪了他,她今后的前途又成问题了。他将不给她任何机会,不但不能当代表,连她的名字都不会再有人提及。在五香街,好几个历史学家和艺术家都是他的生死之交,他们的每篇文章全要交他过目,请问脱离了社会舆论的支持,她的改革和标新立异还有谁来过问呢?她永世也没出头的机会了。假如她就此觉悟,他还可以原谅那一脚的伤害,他从来是个宽宏大量的有修养的学者,别人伤害了他,他一次也没计较过,只是希望她马上改变态度。X女士翻了翻眼,不看贴在墙上的这两个人,在屋里忙个不停,一会儿工夫,她的新妹夫进来了,她马上一把捉住他,大声诉苦:“刚才又钻进来两个,简直是无孔不入啊!你替我到外面看看,我觉得我被包围了。”新妹夫告诉她,外面的确有许多人,不过不要紧的,这帮人涣散得很,嗑瓜子的磕瓜子,爬树的爬树,一些人正在陆陆续续地回家,等到中午,门口就会没一个人了,他们的耐性是极差的。只要她不出去,他们立刻就会忘了他们的初衷。他又凑近她的耳朵告诉她:在房子里,有两个可疑的家伙贴在壁上,要不要赶他们出去?“啊,随他们去!”她说,“原来你们躲起来了,我已经说了,我对当代表的事毫无兴趣,你们怎么就不死心。你们躲在那地方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又说要是他们闲得没事干,可以来帮她干活,她将十分感激。听说他俩中的那位男性是一个博士,她可不认为当了博士就有什么了不起,在她的心目中,卖花生的比博士还要高出几等,博士不过是些吹牛的骗子,如有条件,个个都应该下炒房来改造改造,去掉说假话的劣根性。她这一生,恨死了博士之流,请这博士自己去当代表好了,要是一个博士藏在她家里,她会神经错乱的,她一发疯就可能乱打人。她说着威胁地扬了扬秤杆,吓得那两人一头逃了出去。“博士全是一些奸贼。”她对妹夫说,接着她又嘲弄地眨了眨眼道:“我的妹子,仍然对建立家庭的事念念不忘?”妹夫回答说,正是这样,他就喜欢她这股劲儿,只不过每天将马桶提上提下挺辛苦的,要是有个婴儿——咳,真不能设想。“大粪的臭气肯定要熏坏他的脑子,环境太可怕了。”他有点垂头丧气的。“你们都来我店里帮工怎么样?她整日坐在阁楼上,会得下肢瘫痪的。一个人,怎么能整天一动不动呢?”“不行不行,”他连忙说,“她已经全盘崩溃了,你都想不到她现在是多么的神经质,她日夜防备。我们都是弱者,真对不起。”“我想教她学会使用标枪。”“已经迟了,亲爱的姐姐,现在她终日蹲在桌子底下,因为有人在屋顶捣乱。我想请个好医生,可惜没人愿意从软梯爬上去,一说起打通楼道的事她就要从窗口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