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X女士脚步轻快,在五香街的宽阔大道上走向明天

笔者将这个复杂的故事叙述到这儿,已经面临着告一段落了。笔者今天早上与刚刚当选为代表的X女士见过了面。在笔者眼中,X女士在这几年中一点也没见老,只是经过反复的审视,才发现那额头上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细纹,那是岁月的痕迹,但那皱纹一点也不显眼,简直就可以忽视,X女士依然是“光彩照人”,“撩人情欲”,如果她愿放弃自己的独身主义,笔者敢打赌,就是A博士(假若他老婆生急病去世的话)这个年长她十几岁,仍然身体健壮,并且地位显赫的男人,也会愿意与她结为百年之好的。至于煤厂小伙和她丈夫的好友就更不必说了,他们如要结婚,都会将她作为第一个考虑对象。笔者今早略施小计盘问了X女士:在丈夫出走和Q的事件败露之后,是否有意重整旗鼓,与一年龄相当之英俊男性结为伉俪?在身负代表的重任之后,她是否愿找一个事业上的志同道合者,两人携手走向美好的明天?X女士怎样回答笔者的问题呢?X女士告诉笔者(说话间左顾右盼,生怕有人偷听),她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周围的人将她“忘记”,或者根本感觉不到她这个人的存在,那将是她最大的舒心事。她观察了这么些年,心里面慢慢地明白了一件事:她这个人与众不同,并不像他人一样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一种主观愿望之体现,这种愿望因为永远不得实现,所以只是起着扰乱人心的作用。如果大家果真能做到如A博士所说,仅仅将她看作一个符号,并且在时光的流逝中将她忘却,那当然是最大的美事。矛盾就在这里,大家并不将她看作符号,一定要将她看作人,还不断地用做人的标准来要求她,麻烦她,一下子要她翻筋斗,一下子又要她照相(说到这里她又对摄影师没有如约付给报酬一事表示了极大的愤慨),现在还想引诱她嫁人(她翻了笔者一眼),这就将她的身份搞得暧昧极了,既不是普通老百姓,又不是一个抽象的符号,而是在二者之间摇摆,像踢皮球似的将她踢过来踢过去的,看来她这一辈子注定了就是这样一个命:想当百姓当不成,想当符号也当不成,真是见了鬼了。不过不要以为她就没法活下去了,她还有“钢板似的保护层呢”,所以她至今还是过得“出人意料的好”,谁也用不着为她的婚姻大事操心,她“自有打算”(说到这里她不正经地朝笔者嫣然一笑,使得笔者在两秒钟内心脏猛跳)。她说:“就在昨天,我还有过一次令我心醉神迷的约会呢,这种事,你们查不到的,白费力气。”笔者心中一亮,赶紧追问是不是P。“也可能是O,反正总有人,你们查不出。”“你怎么能如此轻浮?”笔者大为愤慨,“要知道我们假设出P这个人,才不过是前不久的事,连他的影子也没见着,现在可好,又是O了。身为一个代表,怎么能干出这种可耻的事来呢?”笔者恳请X女士改变主张,仍旧将注意力放在P的身上,因为她现在身份不同了,一举一动都要考虑在群众中的影响,不然的话,叫笔者怎么去向群众交待呢?由于笔者反复强调,拿出一股蛮劲磨下去,X女士就吃不消了。她答应将最近约会的对象改为P,但她说着说着走了神,又称呼起O或D来了,于是笔者又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说那个人是P。“究竟与你何干?”她忽然发怒了,用不胜厌恶的目光瞪了笔者头上那块地方一眼,就好像笔者头上悬着一堆臭鱼烂虾。笔者说,这件事,与笔者私人毫无关系,但与五香街全体人民的命运有关系,这个P,是全体人民假设出来的偶像,怎么能一下将它全砸碎,或偷天换日呢?这不行的,即使她要换人,也得让民心有个适应的过程,不能像这样突然袭击,也不能一天一个,走马灯似的,这叫人产生这世界上没什么可相信的东西了的错觉。失去信仰的民众就如被斩断了根的大树。不行,请她不要这样干,这太危险了。这个P,已经与民众结下了不解之缘,一提到他,大家就激动不安,生出使不完的劲头,来议论,来假设,来规化,就连80老翁(例如老懵)也不例外,他的出现激起了所有民众的青春朝气,所以P是个好东西,是不以X女士为转移的客观存在,请X女士用明智的态度对待这个存在,不要将这个存在看作是自己的私有财产。他根本不是她的私有财产,他是全体人民的共同创造。笔者力陈了P的种种利害关系之后,又告诉X女士,从那次选举之后,她已经成了大家的朋友了,她的大方向与民众是一致的。不久她这小屋门口就将门庭若市,据笔者统计,几乎每个人(包括精英甚至天才)都渴望与她交心,与她建立更为亲密的关系,只是由于一些过去积存的误会、隔阂,他们才暂时没有上门,他们怕仓促行事产生不好的结果,所以都在等待她的表态。她是否应当发表一个声明之类的东西张贴出去,或投一稿登在黑板报上,作为向人民靠拢的第一步?如果她觉得这种形式不习惯,也可以仅仅将门窗打开,在窗台上放一花瓶,自己端坐窗口,作为一种姿势,这一来,谁都明白了她内心的转化,对于我们民众的宽阔胸襟,她应该是深有体会的。她不是干过许多“极其出格”的事吗?我们不是至今并没有把她“怎么样”吗?用我们今天崭新的眼光看起来,她那些出格的事我们不但不追究,还可以将它们与未来派的形象挂上钩呢!是因为她主动抛弃了Q,我们才假设出这个P的,如果她至今仍然与Q搞谷仓幽会,“如胶似漆”,大家可能还因此“深受启发”呢!不管如何,她应体会到这五香街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妙的所在,道路是多么宽阔!建筑多么古老严肃!只有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她的存在才会受到如此的尊重,她也才能自由自在地发展自己。笔者说完这番话时,发现X女士已不在房中了。后来笔者又在炒房找到了她,正想向她提出打开门户和放花瓶的建议,忽听她大声抱怨:“上次欠的钱还没还呢?”“谁?”“狗屁摄影师吧!还能有谁?我再也不上当了!哼!”她说完话之后重又变得又聋又哑了,不管笔者拿出何等样的蛮劲都无济于事。

不久之后X女士的生活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情。她的房子,临街的那一面墙,由于风雨长年的侵蚀。似乎面临倒塌的危险。为这事X女士慎重地考虑了一个上午,决定向群众团体交一份申请,要他们派人来维修。X女士对这事倒并没抱多大希望,交申请的举动也与她要周围人将她“忘记”的愿望相悖。那么她干吗交申请呢?这里我们告诉读者,X女士的某些原则倒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有时还一日三变呢。她一点也不郑重地对待求助的事,反而抱着一种“看把戏”的旁观者的态度,就好像面临倒塌的,不是她家的墙,而是什么不相干的人的。“看他们如何办。”她幸灾乐祸地想道。接下去就优哉游哉,对此事不再过问了。只是从那天起,她就锁上了当街的房门,每天绕到后门出进。群众团体接到她的申请之后,群情激动,大家公认,这是X女士第一次主动与群众发生联系啦!她成了我们中的一员啦!请问鱼儿离得了水么?瓜儿离得了藤么?X女士终究是离不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我们选举她当代表也是完全正确的。假如她早些时候与我们发生直接联系(比如从搬来的第一天就交申请),说不定她早就当上代表了呢!只因为她出于某种古怪的原则,一直没能提出申请,大家又不好包办代替,她才一直与大众保持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实际上,我们可从来是将她算作我们中的一员的,这一点从未改变过。今天她提出申请,就一切前嫌全都冰释了,现在大家想起她就觉得亲切,将她看作自己家里的人,称之为“我们的X女士”,要多亲热有多亲热。至于她提的维修墙壁的事,众人并不认真对待,他们认为那是一个由头,一个她想与大家靠拢的借口。重要的是她提申请这件事,这可是一件空前的大事!A博士授意笔者连夜赶写大字报:“轰动全街的特大新闻。”“那面墙起码还可以支撑五十年。”寡妇唾沫横飞地说道,“称之为‘牢不可破’也不过分。为什么交申请呢?一贯的虚荣心作怪,放不下臭架子呀。不过这种举动我们还是要欢迎,这毕竟算得上是一个姿态,这个姿态与洞开门户、在窗台上放花瓶,然后端坐窗口的姿态没什么两样的,不过是她干什么都喜欢拐弯抹角罢了。”煤厂小伙与丈夫好友也向黑板报投了稿,他们在长达万言(约占了十几块黑板)的文章中叙述了他们与这位当今代表的亲密关系,字字句句催人泪下,他们认为X女士之所以有今天的觉悟,他俩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他们差不多是“用生命的代价换来了今天的美好前景”。看看他们所住的地方吧,看看他们吃的是什么吧,只有石头才不会感动!他们是两个脚踏实地的实际工作者,就连A博士这样的高等理论家,在撰写论文时也离不了他们所提供的出色的素材的。在荣誉面前,他们从不伸手,他们甘当小人物,这使他们得到更大的乐趣。如今,看着他们所爱戴的女士终于甩掉了包袱,脚步轻快地向美好的明天迈进,他们怎不感到由衷的快慰呢!他们早就盼着这个特殊的日子了呀!黑板报刊出之后,他俩紧紧拥抱,热泪滚滚。他们加倍地热爱X女士,因为她竟能想出这么好的一个由头来,他们祝愿她今后想出更多的由头,写出更多的申请,从而使他们的才智也得以更大的发挥。“在墙壁稍受风雨侵蚀,但离倒塌还差得远的情形之下提出申请,实在是一种极为可爱的举动。若果真即将倒塌才提申请,就未免有功利之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