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脚像一团鱼网的女人(第2/3页)

“可是我不完全明白你的话。”

“呵,这不奇怪,你已经忘记了。你小的时候,我把你抱在手里,那时你还不会说话,我教你说那种话来着,当时阿四婆婆也在旁边看着的。”

“祖母,我真想干一点什么事,比如现在。”

“很好,我们这就开始。”她悄悄地走了过来,将手搭在泥朱的肩上,那种温暖又一次从她的掌心传到泥朱的躯体上,泥朱心脏的搏动再一次变得悠长缓慢。他们静静地呆了两分钟。

“现在,请你将脑袋尽力向后转,将五指张开,再张开,就如从空中抓回什么东西一一般。”泥朱照祖母的话去做,如此反复多次,只觉得眼冒金星,精疲力竭。

“你感到了什么吗?”

“我感到想要休息。”

“你应该将手掌朝着头部的正上方,指头尽力张开,这样你就会有那种感觉。”

泥朱没有再重复祖母所指示的动作,因为他蓦地发现祖母的脸上显出一种陌生愚昧的、他从未见过的表情。一刹那间,他甚至觉得不是祖母在说话,而是祖母的魂附在一头大猩猩的身上了。他再一看,祖母的形象又复原了。与此同时,他还看见那只年轻女人的手搭在祖母肩上,而祖母的手则搭在自己肩上。他们仨就这样站着。泥朱看不见那女人,但感到她与祖母和自己在一起。他的躯体越来越温暖,心跳越来越悠长,最后,他那变成了空洞的双眼开始向外冒火星。

“将五指张开,向空中张开,就如抓什么东西一般。”祖母轻轻地说。

在最热烈的瞬间(约有一分钟),泥朱开始朝空中乱抓。然后体内的火焰渐渐小下去,直至全部熄灭,他的眼睛也恢复了常态。他看见了祖母的蓝脸,以及由鲜红转为淡红的嘴唇。渐渐地,那嘴唇也开始干枯皱缩,成了一般的老年人的嘴唇。

“她就是你与之谈话的人吗?”

“她?你看见了什么吗?”

“一只手。”

“那种事情根本不能算数。你怎么看得见她呢?你自己的幻觉罢了。即使是我自己,我与她生活在不远的地方,每天见面,我知道她有时手持树枝,有时又佩戴从路边采来的月季花,我们之间的谈话也比较默契,可谈到见面,——不,我并没有真正与她见过面。她的模样十分独特,但我们见面时的情景总是一个奇迹,我没法对你描述这个奇迹。总之你就打消与她见面的念头好了。也不要相信你的眼睛所看见的蛛丝马迹。我知道,你总是看见一些异常美丽的东西,比如你提到的那只手。我说不上她是美丽还是丑陋,她给你的感觉无法确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有一副诱人的嗓子,我可以彻夜不眠地与她谈话,就因为她的嗓音。”

“啊,你小的时候,我把你抱在手上,她站在我身后,我知道她十分嫉妒,正死死地盯住你看。那是你们第一次邂逅。她告诉我,因为你的父母失踪了,她就产生了一种想法,认为她自己是你的母亲,她对你有种特殊的感情。”

“只要我双手用力抓,就会抓到一些东西吗?”

“你已经抓到了一些东西。细细地去感觉,就会感到一些小昆虫在你的掌心扑打,那些小东西,非常不同寻常。当然,一旦你张开手掌,它们全消失了,如果你想多体会一下抓到东西的快感,你最好拳紧你的手,然后放到耳朵边去倾听。所有的小昆虫都是透明的,所以你看不见它们。你只要听,不要张开手掌去看,效果是非常好的。我们完全可以认为我们谈话的此刻,她就在窗外听。我刚才告诉你,她认为她自己是你的母亲,你小的时候我不忍心告诉你,因为她太妒忌了,她排斥一切人与你的联系,可以说是内心十分残忍,也可以说是十分专一,十分执著什么的。你跟我到外面走一走。”

泥朱跟随祖母走到外面,在黑暗中肩并肩地站了几分钟,他忽然觉得很无聊,很沮丧,便拉了祖母的手说道:

“还是回屋里的好,我什么都看不见,无所适从似的。”

他们又回到屋里。蜡烛已烧完了一半,火苗静静地竖着,是一个完全无风的夜晚。泥朱又感到昏昏欲睡,便将一只手臂放在桌边,将脑袋伏上去。朦胧中感到了那只年轻女人的手,那手本是十分柔润的,触在脸上却很坚硬,有点像塑料制品。它停留在脸颊上,并不抚摸,所以让他感到很不舒服。蓦地,一种恐怖之情油然而生,他觉得他的脸,他的整个躯体也正在变成冰冷的塑料。脉搏越来越慢,简直快要停跳了。他睁开眼想看清面前的年轻女人,但面前并没有人,那只无形的手也没有死抓不放。

那种感觉并不适合于她,那种感觉是无穷无尽的,既没有开端,也没有结束,如窗外无边无际的暗夜。祖母谈到隔壁的阿四婆婆时,她的眼神里就有这种成份。

泥朱开始挣扎,因为这种感觉并不是容易承受的。

首先他企图站起身,以便神智完全的清醒。失败了之后他又开始发出叫声,他使尽了全身的力气,肺部“轰轰”地响,然而发出的声音是十分幼稚可笑的,就如婴儿微弱的啜泣。他叫了又叫,一次比一次沮丧。

他明白自己无法承受了,这可是始料未及的一件事。

“我说过她是十分特别的,你们的邂逅也是一个奇迹。这世上有多少不可思议的事啊。”泥朱忽然听到了祖母的声音,并且忽然就站起来了。那种感觉也消失了,他感到如释重负。抬眼一看,一只新的蜡烛已点上了。

“那个时候我把你抱在手上,她从后面死盯你的脸,奇迹就从那里发生。你什么都不明白,只是拍着小手嘻嘻地笑。我告诉过你,她是有占有欲的女人。一段时间她远离了你,做出完全忘记了的样子,你也长得天真活泼,可我知道邂逅是免不了的,这种事还会随年龄的增长而多起来。你愿意随我去树林里吗?我的意思是你坐着不动,用力呼吸,你就可以随我去树林里了。请注意:一、二、三,开始。”

泥朱开始与祖母一道做深呼吸。于晕晕乎乎中他看见祖母左肩上的那朵花正游离到空中,绕了一个圈子后便向他的前额撞过来,他用手一挡,禁不住“哎哟”了一声,随即又觉得很不好意思。定睛一看,那朵紫色的花正稳稳地别在祖母的左肩上呢。

祖母微闭着双目还在做深呼吸,随着胸部的起伏,瘦脸又开始泛蓝,嘴唇则渐渐转为猩红。她招手叫泥朱坐在她面前,将她的手搭在泥朱肩上,泥朱又有了那种三位一体的感觉。而空中,竟然泛起新砍的树木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