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者(第2/3页)

“你是第一次干这种事。”蒙面人在他身后取笑地说,“你想寻找一种依据,有人告诉了你某种方法,但那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这种事我见过很多,不要相信任何人的办法,如果你经常干你就习惯了。”

这件事让他失魂落魄了好久。

凌晨回到寓所里,穿过那长长的黑洞洞的走廊时,他总是屏住气细听,期望她从藏身的角落里跳出来,然而每次都落空了。她已经有三个月不来他的公寓了,他知道她随随便便的脾气,所以这一次也许是忘记了。他越来越小心翼翼地开门和关门,想要长时期地将她的气息保留在屋内,那气息中夹杂了她的汗味,曾一度引起过他的不快。

一天夜里他刚睡下,有人清晰地在窗玻璃上敲了三下,他跳起来去开窗,但窗外只有风在刮。这时他想起他住的是十层楼,窗子外面是绝不可能悬着一个人的。在那一刹那,他的脑子里闪现出那只三角形,边缘发出红色的光,“嗡嗡”地叫着,她却意外地并未出现。

最后那几天的等待充满了仇恨。他将牛皮纸全部撕掉,将窗玻璃砸碎,并将她留下了指甲痕迹的纸张揉成团,将他和她睡过的床拆掉,然后出了门,在清晨沿那条河,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蓦地,他看见她站在一艘满载旅客的轮船上,一条长腿跨在甲板的栏杆上,破旧的衣服被风吹得向后飘起来,她正凝视着河水。后来她看见了他,茫然地笑着,指一指自己的太阳穴,又指一指河流。他不懂她的意思,又为了这不懂而异常烦恼,于是只好徒然地疯狂招手,随轮船沿河岸死命地跑,完全是一副自不量力的样子。轮船渐渐远去,甲板上的她走进船舱去了,汽笛邪恶地鸣叫了两声。

他停了下来。这艘船是回到这个城市,还是从这个城市离去?他用双手抱住头想了又想,最后觉得自己应该去码头弄个清楚。船码头他去过几次,但一时竟想不起来在哪个方向了。他又记起他和她在深夜曾讨论过这个问题,她坚持说这是一个永远得不到解答的难题,她说这话的时候,就用自己的手掌做成一艘船,在他眼前驶来驶去的,口里还发出“呜呜”的汽笛声,和他刚听到的那两声没什么两样。这样看起来,他就不应当去轮船码头,而应当去随便某个地方。对,就去他和她第一次相遇的那个公园,那片草地的围栏边,他发现她坐在空气中的那个地方。当时他为这发现兴奋得要命,现在想来想去,却感到当时的情绪有些可疑的成分夹在里面。

他整整走了一天,在路边随便吃了两个面包和一个冰淇淋,夜幕降临的时候他才进了公园。公园里有了很大的改变,他认不出那片草地了。也许,根本没有草地,也没有花坛和树林了。到处都是那种一模一样的矮木房,房门紧闭,每一间里面都有人在“叽叽喳喳”地说同样的话。房子与房子之间只留下很狭窄的过道,一不小心就擦着了又湿又脏的砖墙。他在里面转来转去,听见所有那些“叽叽喳喳”的、单一的说话声在寂静的夜空上升着,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在他头顶翻腾。

终于有一间房门打开,走出来一个黑影。他连忙迎上去,是他认识的公园巡夜的老头,样子已经老了很多。他向他询问先前的草地在哪个方向,要怎样才能走出这一片房屋。

“你找不到,也走不出去,因为现在是夜里。”他猜到他在有点鄙夷地笑他,“在夜里,所有的东西看起来全是一模一样,你多来几次就体会出来了。此地已经多年没有游客了,因为太单调。也许,你是多年来唯一来这里的游客,不过这也没有什么用,你呆不下去的。我要进去了,我不能在外面站得太久。”他“吱呀”一声关上了门,熄掉了屋内的灯。一瞬间,所有的小木屋内都熄灯了,谈话声也停止了。周围黑糊糊的,只有些影影绰绰的屋顶的轮廓。他摸索着,贴着那些砖墙走。“这里太单调,容易分散注意力,请留神。”巡夜的老头说,但看不见他在什么地方。然而他的话却使他平静下来了。站了一会儿,扫视着眼前这些影影绰绰的黑蘑菇,他觉得自己该回公寓去了,是时候了。

这一次,她正在公寓的大门口等他。她在黎明的晨曦中微笑着,像一片树叶一样新鲜。

“我又去了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真奇怪啊,原来那里是一个采石场,可我记得的要丰富得多。”他说,觉得一些水泡正在肺里往上升。“我到现在才发现,这件事原来对我有决定性的影响。”

“没有任何单独的一件事会对你有决定意义。”她说。

门被吹开了,风从破碎的玻璃窗外刮进来,她“扑哧”一笑,捡了一块大一点的碎玻璃朝着阳光看起来,那玻璃的边缘割破了她的指头,一滴一滴的血落在另外几块玻璃上头,阳光照着,分外鲜艳。

“也用不着常去那公园或采石场,我们只是偶然在那里遇见过。你只要心中想着一个地方,那地方就会成为你的归宿。”她一边将割破的手指放进口里用力吸吮,一边含糊地说,“就是这么回事嘛。”说完就吐出一大口鲜血,弄得满屋子血腥味。指头还在滴血,她忽然又说,“我要走了。”转身走出门外,一阵风似的下楼去了。走廊里留下一路血迹。

他回到屋里,用牛皮纸重新糊好窗户,把拆开的床接好,躺了下来,在浓烈的血腥味中想心事。

他想到他们初相识的那会儿,她是多么的生气勃勃,耽于幻想,日日求新而又乐此不疲。有一回,他俩甚至爬到市商业大楼顶上,朝下面人群密集的地方扔了一包垃圾,下楼时“咯咯”笑个不停。这种事现在回忆起来十分淡漠,但当时确实是其乐无穷。分别的时候也常有,但每一次都怀着希望和憧憬,没有现在这种急躁和仇恨。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对他变得这么阴沉而刻板,对于他耿耿于怀的事又采取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了呢?他还曾经认为她是一位热心肠的女人呢。起先他以为她厌倦了,不会再来了。但她仍然隔一段时间又来了,也许隔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但并没有一去不回头。今天早上,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看到她笑,他还怀疑她已经不会笑了呢。

睡着以前他又挣扎着走到窗口,揭起牛皮纸朝下看了几眼。他看见她站在街上的南食店门口,举着那只受伤的手。她也看见了他,于是用另一只好手指了指自己的脚,又点了点头。他不明白她的手势的意思,每次都不能,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十分沮丧,他就带着沮丧的心情睡着了,居然睡得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