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者(第3/3页)

他醒来的时候看见墙上有许多血的指痕,这是她昨天涂上去的,当时他没有注意到,过了一天,血迹已略带黑色了,就仿佛墙上爬了许多条蚂蟥一样,弄得人不能心安。看着这些蚂蟥——她的杰作,他想起她总是和他作对,又总是神出鬼没的,根本无法预料她下一分钟里面要干什么。她背对着他,冲着墙壁发狠地说:“像我这种人最好隐藏起来,免得人人见了都心烦。”他扳转她的脸,看见那脸上的表情就如被追击的小鹿一样。那一次,他几乎感动得哭出了声;那一次,他们形影不离地在一起呆了三天。每天傍晚,他们都打开窗子站在窗台上看日落,紧紧地偎依着,彼此交换着呼吸。她还调皮地往空中跳,每次他都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拖住她。她在短短的三天里忘了牛皮纸什么的,跳上跳下,说些疯话。也许因为当时两人都年轻,又被由怜悯引发的激情冲昏了头,那是她呆得最长的一次。长得甚至使他产生了这样的幻觉,好像她要永久呆下去了,结果当然不是那样。

后来他们之间就不再像那样推心置腹了,总是含糊地说话,含糊地交换眼色,在外面相遇时则用含糊的手势打招呼,就像昨天她在南食店门口那样。这种方式是由她首先确定的,他便顺水推舟地执行了。表面看似心照不宣,实则隔膜得很。即使是在最热烈的做爱的瞬间,那感觉也是含糊不清的,就像隔着千山万水似的遥远,根本不同于他年轻时同另外的女人的做爱。每次事情过去之后他便被无边无际的茫然所笼罩,而头顶则像长了一个鸟巢似的吵个不休。这时他便想冲出去追赶她,可又一点把握都没有,最后还是没追,倒不是自尊心作怪,只是觉得徒劳罢了。

年纪越大她的口气和眼神越冷,他们之间的隔膜和积怨也越深,彼此心存芥蒂。她曾向他透露过,说这样正好,正合她的意,这才是他们之间关系的真实方面,如果老是站在窗台上欣赏落日,她便只好跳下去永不回来了。然而这种关系是恐怖的!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他在深夜溜进市内那些医院的太平间去查看尸体,因为焦急和害怕而精疲力竭,又因为太平间总有一只红眼的猫对他虎视眈眈而不敢打瞌睡。等待的日子是无穷无尽的精神苦役,因为没有任何线条与色块,只有完全的空白。就是在这期间,他那一口结实的牙齿渐渐松动了。

后来又发生了她在他手臂上咬去了一小块肉的怪事。她解释说她是无意中干的,并保证今后不会再发生这类事了。伤口并不深,很快就好了,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疤痕。但一回想这事,总有点不寒而栗。当他问她咬下来的肉到什么地方去了时,她说吞到肚子里去了,她说这句话时竖眉怒目的,使得他的脊骨阵阵发冷。他还是每时每刻想她,想那草地围栏旁的长椅,就是在那里,她坐在半空,对他说了那番惊世骇俗的话。还有那温暖的斜阳,地面升腾的热气,使得他竟误认为她是一个妙龄少女了。她早忘了这回事,后来他提起时,她每每显得很厌倦,用她有力的指头做出决然的手势,打断他的叙述。“我只不过在那里等一趟船罢了。”她简短地,干巴巴地说。他不由得无比地愤懑。

她是近来才在衣着方面走极端的。以前她就不怎么注意服饰,但总还是穿得朴素、大方,干净的内衣发出微微的清香。而最近她穿着一套难看死了的男人的外衣就再也不换了,越来越脏,越来越褴褛,还炫耀说真方便,以前花时间去洗衣服真是吃饱没事等等。又说既然她现在已闻不出脏衣服的异味,何必花时间去追求形式呢?就是从今以后不洗澡都是可以的。她之所以还洗澡洗头,这全是为了他的怪癖,她明知俗气也只好迁就。

这是她割破手指后的第三个月,他们在轮船码头会面了,两人都有些憔悴,有些伤感。他告诉她,他在深夜听见有人敲他公寓的窗户,会不会是她呢?“那是不可能的,我在外面从不曾想到过你,你早就知道我没有记忆。”她轻轻地皱了皱鼻子。“你猜猜看,我是刚刚回来还是正打算离开?一个永恒的疑问。”她用手指着驶过的船只叫他看。河面广阔无边,船只就像浮在以太之中。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因为他知道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是她告诉他的。他低下头,看见她穿着凉鞋的赤脚变得略为粗糙了。

“我们回公寓去?”他试探性地问道。

“不。”她硬邦邦地说出这个字。“我们以后就在这里会面算了,彼此都很方便。当然我没法和你约定日期,你得常来此地看看,这并不太难。”她高傲地一甩短发,双手插进宽大的衣袋里。

“我还翻看过一个人的耳根,我看见了那颗痣。”他说,“当时我处于一种特殊的情境。”

“到处都有这种廉价的标记。”她不屑地一撇嘴,“你现在走吧,让我看着你消失在人群里。”

“是你先说起的。”

“可能我是说了,你不要总记着,要随时忘记。你还不走吗?”

这时正好有一艘灰色的轮船靠岸,她抬起长腿就跨上去了。这一次,连头也没回。船就像在茫茫的以太之中渐渐远去。

但他知道有根线将他与那艘船连着。他往回走,每走一步,就觉得胸口被那根线扯得有点疼,而同时,脑海里那只三角形正迸出点点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