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2/17页)

“你的三妹呀,真难说。”母亲酸溜溜地说,“你听见她把床板踢得‘咚咚’响了吗?医生说她是内分泌失调,一种很微妙的病。”我刚要答话,就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是楼上的邻居。我侦察过,那家伙是用一把锤子和一根铁钎干这把戏的。他房间的水泥地上,像蜂窝一样遍布他挖出来的小洞。母亲似乎并没听见楼上那声巨响,无动于衷地说下去:“我能看穿任何人的诡计,我现在已经这么灵透,差不多成了一个法师了。我整日坐在这角落里用梅花针扎呀扎,和这些液体作斗争,有时候,我会忽然不记得你们是我的儿女。一回忆从前的事,我脑子里就出现那些荒山野林,星子像开花的爆竹一样掉下来,你们的父亲那黑黝黝的身影吊在树枝上。他很快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窗玻璃上出现一副巨大的墨镜,是楼上那家伙,他是来探听我们对他的恶作剧的反应的。他每次下楼来都要戴上这副墨镜,以为这一来就没人认得出他了。

“那家伙正受着足癣的折磨。”母亲心神不定地转动小而扁平的脑袋,后脑勺每在肩上摩擦一下,枯干的断发就朝空中飞扬起来。“你闻到癣药水的气味了吗?差不多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很微妙的疾病,各人都费尽心机地遮掩,做出身强体壮的样子。”

墨镜走进房间来了,他穿着白大褂,挂着听诊器,一副气宇轩昂的神气。大概他想有所表示,就严肃地举起听诊器在墙壁上听了老半天,然后自作聪明地压低了喉咙说:“我是个医生,现住十三条大街六十五号,你们家里存在一些很严重的问题。”

“医生?好呀!医生!”母亲在阴影里逼尖了喉咙嚷嚷道,“我要找你看看耳朵!我的耳朵这么灵,有没有什么法子,比如说,麻醉剂?”

他像一粒弹子一样在原地弹了几弹,忽然不见踪影了。

“这是隐身法。”母亲平静地告诉我。

“一匹发情的种马啊,可悲的现实?”三妹飘进屋里,轻轻落在床沿上,然后用细藤样的指头支起下巴,望着空中出神。“这一类人身上有种特殊的器官。”她补充了一句,眼中溢满了浑浊的泪水。

“所有的灾难全是由这些倒霉的气味引起的!”她“呼哧呼哧”地冲进她的卧房,在里面凶狠地啜泣起来。其实她倒不如坐下来钩她的花边。小的时候她一直很安静地坐在窗前钩她的花边,谁要轻轻地碰她一下,她的鼻孔里立刻流出血来。她现在变得如此强悍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每天天一黑,我就开始寻找我的家人们。我从这个房间转到那个房间,发现他们各人都从自己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风把小电灯吹得荡来荡去,灯光一下子变得猩红,外面刮的是西风。我很不安,想不出他们躲在什么地方。

后来我想出了一个计策。一天吃过晚饭,我立刻向母亲借梅花针。“干什么?”她的眼珠像要弹出来的弹子。

“你们总撇下我,以为我无能,其实恰巧相反;而且,我也早有一套,说不定,我会比你们更灵活。”我边说边用手抓紧她的衣袖,怕她会冷不防消失掉。

“我睡在箱子里。”她凝视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每天夜间在我房子里转来转去急得就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次你踩在我的眼珠上,你有没有觉出来呢?我不能睡,眼睑下有两个大黑圈,那是失眠引起的。”

在夜里,墙角的确有一个破箱子,上面还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我走进她的房间,寻找那只箱子,墙角那里什么也没有。

“白费力气。”她在背后“嘿嘿”地干笑起来。“时常你记起一件什么东西,你去找,这才发现根本没有那样一件东西。早先,我们的碗柜里常年放着一团湿面,上面长满了绿霉。从去年起,我天天到阁楼上那个碗柜里去翻,想找出那团面,我整整找了一年。在最后一回,楼梯踩塌了,我跌落下来。你的三妹对我说,那个碗柜根本不是原先的那个,我记错了。你的三妹,满脑子对男性的幻想,我完全清楚她的病根,她治也白治。”她耸耸肩,作出瞧不起什么的神气。

“你对我们这套房间有些什么样的感想?”她的三角小眼极感兴趣地紧盯我。

“我一直在找你们,腿子酸痛得提不动。我用力往地上摔石头,你在箱子里该听到的吧?”

“什么箱子呀,不过是我讲给你听的一个故事。我早讲过,白费力气,你那么起劲地找来找去真是呆气。你还唠叨什么梅花针,口气像个耍蛇的。你就那么怕?到了我这种年纪你就不会怕了。在你的狂妄的记忆里一定有许许多多各种类型的破箱子,它们东藏一只,西藏一只,你以为那里面装得有什么。年轻时都这样,其实……”她一顿,心烦地打量着我身后的窗户。

是那副墨镜,他朝玻璃上哈着气,死皮赖脸地伸进头来。“我住在十三条大街六十五号,是个医生,我在这里听了好久了,这叫出其不意。”

我在白天反复告诫自己说,到夜里,我一定不要忘记了注意那些箱子,我怎么总是忘记,我要在那些地方作一个记号。然而天一黑,我的记忆就完全混乱了,我钻来钻去,眼前不时地闪过一只箱子,一把扫帚,一个皮夹等,但我什么也记不得。我的家人们究竟在什么地方?他们总该留下一点痕迹的吧?老鼠们在灯下咬起来了,房里的老鼠竟如猫儿一般大。我用发青的手捂着电灯,躲避灯蛾们的骚扰。电灯的光是冷光,那光线穿透我的肺腑,从墙壁上看到我心脏的投影,十分清晰。我本来要告诉妈妈关于夏天的事,在那个夏天,妈妈腌的豆角全化成了臭水;巴壁藤垂挂着,阴影里,铜茶炊“呼呼”地怒叫;猫儿爬过矮墙,墙根栽着蓖麻;三妹吹着口哨走来,鼻孔里插着两枚竹叶,竹叶上面凸起一些红点,像骨牌一样。

父亲的房里也没人,空气中弥漫着汗酸味,香蕉皮扔在板凳上。白天他挺机密地告诉我,最近他在捕蝗虫,他亲眼看见母亲杀了五只花蛾,扔在后面的枯井里。“明天我上绿山去。”他说,像小伙子那样扭一扭屁股,将怀里的瓦罐拍得“啪啪”直响,“那里的蝗虫真茂盛。”他欣赏着自己使用的形容词,满脸容光焕发。“我要同妈妈讲一些事。”我说。“你的妈妈,”他用力转动巨大的眼珠子,企图想起一些什么来,“她是一件不可靠的东西,不要轻信这种东西。”他用一只脚蹦起老高,将瓦罐里的河砂都倒了出来,“我一直睡在棉絮堆里,那里很安静,没有老鼠什么的。你患夜游症有多久了?那是一种很痛苦的病,原先我也得过。关于那个墨镜,你用不着提防,你可以和他友好相处,那家伙是我的朋友了,天一亮,我们就开始在外面游游荡荡,夜里睡在棉絮堆里。有一天,是槐树开白花的时候,我蹲在街角上,脱下我的背心,使劲地来搔痒——我有整整一个冬天没洗澡了。后来我发现还有一个人也蹲在那里,那就是他,他也在搔痒,我们一起倾听蚊子的嗡叫,浑身暖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