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4/17页)

以后好多天,三妹和她的未婚夫占领了房子。他们每天一清早就把我赶出门外,然后关上门,在里面闹得昏天黑地。临街的窗口一下子飞出一把扫帚,一下子飞出一包李子核,有一次飞出的竟是墨镜本人。他跌得鼻青脸肿,哭哭啼啼地说:“你的三妹体内发生了一系列突变,她怎么会变得力大无穷的?内分泌失调这种病本不该治……我第一回遇见她的时候,她的鼻孔里还插着竹叶呢。那天卖冰棍的喊得烦人极了,我的背上直冒汗,脚上的丝袜一股酸气……”

“是夏天。”我提醒他。

“对了,是夏天。我的脚臭毛病已经好了,三妹命令我每天用来苏水洗。现在我反倒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临了他审视着我:“难道你这个一本正经的人,就不能干点比如说收购蛇皮之类的生意吗?每次你向我靠近,我都觉得很没有把握,你的存在很成问题。你好像抱定了一个主意,一定要死守在这里,从来也不想自动地去弄一点什么,比如说蛇皮,你太心安理得了,说到底,这都是生殖系统的毛病,你们家……”

我在街上溜来溜去的时候见过父亲一次。他从一棵大树背后倏地一下窜出来,往街头奔去。帆布袋随着奔跑被抛起来,小鱼小虾从袋里蹦出,满地皆是。看见他的军黄色绑腿忽闪了一下,就不见了。我奔过去,捡起地上那些小鱼、小虾,拿在手里一看,原来是一些青虫和蚂蚁。

“你看出来父亲彻底完蛋了吗?”三妹交叉着两条短腿,靠在电杆上面,说:“他装出有什么事的样子,在街上荡来荡去,给人一个风流倜傥的假象。我可知道尿道阻塞这种病,他现在困难极了。看着他一本正经跟你唠叨绿山什么的,我们笑得一身直颤。他一从家里走出去就睡在那个破庙里,每次都这样。破庙的角落里铺着一些稻草,一些另外的人也睡在那里。我和医生初通情意的时候,他也睡在那个破庙里。有一天我去那里,父亲跟我唠叨了一整天关于一件狗皮背心的事,他反反复复地说到那件背心掉在我们从前老屋的地板下,是从地板的一个破洞里掉进去的,还说他看见那上面长着拳头大的狗屎霉,现在他在外面游荡,就是为了找那件背心。我看他瞎扯什么绿山,完全是由于尿道阻塞发作引起的。”

我走进那个破庙里,看见许多野猫满屋子钻上钻下,有两个黑脸从草堆里伸出来,他们告诉我父亲已经不在这里了。我明白他知道我发现他在撒谎而无地自容,我赶紧走开,免得他难为情。待我一回头,却愕然发现他在窗口朝我伸舌子做鬼脸。“我一直在绿山!”他又朝我伸出两个指头来。我不明白他的心思,沮丧得很厉害。

“你这叛徒!”三妹气急败坏地从马路对面冲过来挡在我面前,“你干吗去那破庙里?咹?谁给你这种自作主张的权利?你把我们的脸全丢尽了!现在老家伙正在窗子后面暗笑,他认为是我们指使你这傻瓜到那里去的,我们成了受人耻笑的东西啦!”她臊得用头来撞我,把衬衫的线缝都绷开了。

我悄悄地将一把锤子藏在屋角。当他们都躲起来,万籁俱寂的时候,我借着街灯的微光摸到窗前,我打开窗子,使劲朝着无边的黑暗吐唾沫,我看见唾沫成了一闪一闪的光龙,我一直吐得嘴巴麻木才罢休。铁锤撞击在砖墙上,响声沉重窒闷,谁家的电灯闪了一下又灭了。这震天动地的声音谁也不曾听见?还是我手下根本发不出真实的声音?我徒劳地敲了一整夜,早上,我羞愧地藏起锤子,浑身酸胀。三妹从卧房里走出来,打着哈欠,喷着口臭,讥笑地瞪着我,还耸了耸肩,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母亲到哪里去了?”我沉着脸问她,疑惑着她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三妹尖叫着在屋当中跳起来:“别来这一手!你成天摆出这副救世主的怪模样,让人见了真恶心!有病的是你!你倒以为是我,这种事谁不心中有数?在我们这条走廊里,这条灾难的通道里,正在发生何等惊心动魄的变化,你有感觉吗?要是你出走了我们才高兴呢!但你决不走,死死地守在这里……”

母亲明明已经消失了,但是他们为什么强板着面孔绝口否认这件事?活人是应该看得见触得到的,而母亲既看不见也触不到,只要我一提这事,他们又要勃然大怒,他们的脾气怎么越来越大了。

我走进厨房,一个黑团从水池里冒出来,湿淋淋地朝我大吼:“你小心!”原来是未婚夫。他是怎么会躲到水池里去的,又是怎么算计到我会进厨房,好突然站起来威胁,这一定又是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是一个医生。”他湿淋淋地爬起来唠叨着,不断地用一个滴水的指头来戳我的腮帮子,“你们家的人都有那种复杂的综合症,如果我撒手不管,你们真不知要落到什么地步。凡落魄者总死爱面子,又想装得若无其事。我住在你们楼上的时候,每天都听见三妹难受得将头往床板上碰,我所以在地上猛敲,是为了减轻她的痛苦,我怕她会跑上楼来发作。你是怎么一回事呢?你是这一家人中病得最厉害的,我时刻都在密切注意你的行动。你走进厨房的时候,我已经在水池里躲了两个多钟头了,冷得直哆嗦。”他的眼光暗淡下去,打起喷嚏来,打个没完,直到三妹冲进来像狂风卷落叶一样将他卷走。

父亲在外面到处宣扬,说他从家中出走了,因为受不了难堪的压迫。还说他好久以来一直以鱼虾为生。但是他并不以鱼虾为生,他每天溜回来偷东西吃,甚至不是偷,而是明目张胆的抢。每次他来抢,他们总装作没看见。他们装得那么像,我简直怀疑他们的眼睛是否真有毛病。也许他们想要不看见什么(例如抢吃的父亲),就真的看不见,他们想要看见什么(例如消失了的母亲),就永远看得见。对于生着我这种眼睛的人,他们是十分歧视的。墨镜这样说到我:“一个人不幸生成像他那种性情是可怕的。”

几天来,我的头一直昏得厉害。我不敢望人,也不敢看窗外的天,我用棉被捂着头躺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我摸着墙壁,糊里糊涂地移到门口,紧抠着门框站定。在风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倾斜的,都环着好几道边。想要定睛看清什么是绝对不可能的。那株枯树下面坐的是母亲,她正脱下尼龙袜搔她涨鼓鼓的脚丫子,她的白发被风刮得向天上竖起来,如同一个野人。“妈——妈!”我滑稽地喊出这一声。她向我转过头来,我看见一张陌生的、模糊的脸,原来是一个年轻女人。“你的病,很严重。你一直就有这种病,它是从内部发出来的,痊愈的希望微乎其微,你应该将这一点掩盖起来。”她冷笑一声作了一个坚决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