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5/17页)

我的嘴皮很重,风刮得太响,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得憋足了气大喊:“我看不清东西呀!我的脑壳里面整天都在拉风箱!你还是一个青年,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

“那是你的眼睛出了毛病。”她“嘿嘿”地笑起来,很阴险,“你以后,不要再用眼,不用好得多,你的头昏,完全是由用眼引起的。我有一个亲戚,也患着和你一样的病,他用眼用得那么狠,后来眼珠掉在地上。假若你看不清东西,你就要认定这是一个缺陷,争强好胜会是怎么个结局呢?”

我记得墙根长过红通通的蛇莓子,我弯下腰,闭上眼,抖抖索索地用指头摸索着。

天那么昏,天底下的东西看起来像一些流体,在雾气里,居然浮着三只白鹅,直挺挺地游过来,白光一闪就不见了。我的指头触到一只蜗牛,心里一悸,全身炸起鸡皮疙瘩。强撑开眼皮,看见那女人往后退去,越退越远,我的眼珠迅速地胀大,似乎要暴出眼眶。

“我也一直有病,”她最后一招手,“你看见了的,脚丫子肿得像胡萝卜,我一摸到它们就害怕……我小心地掩盖这一点。”

“躺着罢,你。”三妹用指头戳了戳我的脊背,腻腻地说,“你的脊梁,是一条青春发育期的蛇。”

我昏头昏脑地摸索着上了床,蒙上被子。虽然隔着棉被,还是听得到三妹翻箱倒柜发出的轰响,和未婚夫被追打发出的嗷嗷哭叫。三妹日益肆无忌惮了,她披头散发,只穿短裤汗衫,手持一把条帚,下死力抽打着我盖的棉被。我从来没料到她有这么大的气力,原来她的气喘病完全是她异想天开搞出来的,她想要搞什么,就总是搞得成。我蜷成一团,在被子里流着酸汗,等待她的发作过去。

外面已经天黑,我不能起来,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出一面破镜子一照,看见一张模糊的脸团,上面滚动着两个通红的血球,大约是我的眼珠。我扔了镜子,它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怪响。

昏红的灯光下,显出未婚夫的圆脸,脸的周围嵌着一道灰边,舌头一伸一缩的,似乎在玩一种什么新把戏。我细细一听,他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你怎么躺下了,家里的事真复杂,你一定要担心松毛虫。我觉得很奇怪:从前我和你父亲住在庙里的时候,倒轻松得多。现在我简直是胆战心惊;生怕踩着了松毛虫,它们到处爬得有,嚣张得不得了,时常在你要睡的时候,出其不意地藏在被子里。老家伙从山上带回那根松枝时,我就预感到了今天这种无法收拾的局面。已经有一星期,三妹一直在清除这些毒毛虫,我们的棉被早被她抽得稀烂,她真是毫不留情,心肠又狠……”他说着说着就走了神。

“你看我是不是青光眼?”我艰难地呼吸着,看着他化为一个影子。

“唔,在庙里,整夜听见梧桐籽掉在地上。你父亲,他不会回来了,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正在和老板娘吹嘘。”

未婚夫说过松毛虫的那天夜里,我在床上遭到了它们的袭击了。它们簌簌地爬动着,钻进被子里来,针钻一般贴在我的腿上、腰上、手臂上,我打开灯,将它们一条条从身上撕下,“啪啪”地扔出窗外。然而只要我一躺下,它们又上来了,先是簌簌地响,然后又是针钻,痛得我眼冒金星。于是又开灯,将它们剥下,扔出去,一次又一次,搞得精疲力竭,仍然无法入睡。到早上,没有了松毛虫,身上的皮抓得血淋淋的。

“松毛虫袭击得够惨吧。”三妹凝视着我,“躲是没用的,要下死力抽。我发起狠来,往往抽烂被子。昨天我差点把医生的眼珠抽瞎了,他来挡路,谁挡路谁倒霉。”她穿着腋下有一圈黑污的汗衫,叉着腰,杀气腾腾地站在屋当中,“在庙里,只要一刮山风,松毛虫像潮水般从朽烂的地板缝里钻出来。前天,我发现爹的头发里满是这种东西,他睡在地上,松毛虫在他头发里做窝呢。‘丁铃铃、丁铃铃’,一只小山羊在啃草,风息下来时,山羊必定跑得很快,小石子‘哗哗’滚落……哈,我们的爹爹,他对生活的态度是最难捉摸的。”

“我想和人讲一下语言表达的障碍。”我脑子里出现这句话,但是嘴巴动不了,我的嘴皮成了铁夹子。

“嘘!”三妹竖起耳朵,分明听出了我脑子里那句话,“胡思乱想会加重你的病情。让我来告诉你我气喘病的来由吧:那都是由医生的药引起来的呀,他在玩弄我的感情呢,我这傻瓜居然就轻信了他,回想起来真是痛不欲生!你不要吃药,会引起某种神经过敏症,尤其不要相信家里这个医生,细细一想,对他根本不是什么医生也就不会觉得奇怪了,是我自己要相信的。这几天母亲天天夜里和我唠叨关于野蜂,关于她失去的皮夹,我感动得呜呜直哭,只要一用劲,我就走在那条石板路上,天一亮,我恍然大悟,原来根本没有什么皮夹,是她编出来骗取我的同情心的。我们的妈妈,整天蹲在墙角编出这类故事讲给人听,看看谁个中计,她好洋洋得意。”

有一天早上,我的腿子肿得格外厉害,头昏却意外地停止了。凝神一听,屋里静悄悄的。我撑起来,拄着一根棍子在屋里绕了一圈,发现空无一人。我出了门,一拐一拐地在外面走。太阳很毒,明晃晃地吊在树枝上,所有的墙缝都在“扑!扑!”地向外喷灰。我的汗衫紧紧地巴在背上,一抬头,看见空中有无数蓝圈圈和紫圈圈。

“这不是阿文吗?”一个老头呆呆地站定了,“好,出来走,好!”他边说边用力抓自己的腋窝,然后重重地朝我的脚边吐了一口浓痰。我走出好远,他还追赶着我喊:“好!太阳大,好……”

“对于这种人,你得小心提防啊……”老头的声音顺着一股风送到我的耳朵里,“他动不动就钻进蟒蛇洞。”

我的血冲到脑门上,我急煎煎地对着路边的一个人影诉说:“我总在想着要振作精神这回事,我想得很苦。每天每天,我听着门前那棵老樟树的叶片‘哗啦啦’响,你看一看我的嘴唇上面有多少个火泡,就会明白。只要……我碰见过很多人,我拉他们的袖子,要告诉一个人,但是我的语言表达有很大的障碍。”

那个人影背转身子一声不吭。我看见太阳移到了电杆顶上,墙壁还在一爆一爆地向外喷灰。

“好,太阳大,好!”那老头又追过来了,跑几步,又弯下腰去卷那极长拖地的裤管。

那影子忽然转过身,将模糊的脸正对着我,一字一顿从牙缝里说:“你先前患有美龄忧食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