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第2/15页)

“是的,那蠢货的确和我谈过,那又怎么样,很多人都和我谈过,我说了同样的话,对你也没什么例外。我想说便说。”他忽然大发脾气了。

“我是很钦佩你的技术的,我缺乏你的才能。”景兰心平气和地说,末了又加一句:“我听说老虎专吃胆小的人,如果迎面走上去,它们反而不感兴趣了,有没有这种事呢?这村里什么样的说法全有。”

“恶人用的是一支‘五四’手枪,还蒙着面。你想,我不过去散散步,这世界真险恶啊。我现在有时很讨厌别人来我这里,最好谁也别来。”

“像你这样有本事的人总是有怪癖的嘛。我记起一件事了:你不反对我来你家吧?”

“你说到哪里去了,当然你是例外。”痕连忙说,不自在地将手中的杯子在桌上推来推去,他的妻子连忙走过来说:“老景是例外,我们欢迎你来。”

一边说着些外面的传闻,景兰又夹带着重复了先前的老生常谈,将痕称之为“极有创造力的”之类,然后站起来告辞了。

这一次痕特别生气,竟骂起老朋友来,而且用了“钻营”这样的字眼。

“你知道他为什么总来吗?”妻子说,“一个朋友告诉我,他来这里是为了剽窃你的技术,最近他也编起草席来了。”

“我早知道他是个庸庸碌碌的家伙,他如果学得会我这一手倒有救了。这家伙骨子里是个骗子。还记得我们和他是如何相识的吗?就因为他骗了我们,我们才与他做朋友。”

“那你还理他?”

“因为习惯了。来了一个人,我便忍不住旧病复发,说起老一套来,其实谁又有兴趣呢?他们都认为我发疯了。”

“大家总是根据买卖做得怎么样来看人吧,你的草席卖得平平常常,当然只好孤芳自赏。你不要理那些人。”

“我什么时候理过那些人了?你以为向他们吹牛就是理他们吗?谁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呢?”

痕坐在家里编了十多天草席,又要出去买米了。

走到村口,远远地便看见粮店门口排着长队,村民们的脸面都一致转向他来的方向。痕停住脚步,不想去加入那一伙了。但一想到家里中午没米下锅,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

他排在最末尾,注意到大家都在躲躲闪闪地打量他,他也知道这是大家一贯的态度,可就是没法习惯,于是翻着白眼看天。忽然,在队伍的前方有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孔闪了一闪,使他周身发起热来。他连忙躲到前面那位身材高大的老头背后,避开那个方向的视线。那个人是谁呢?

匆匆地背了米往回走,边走边回忆,慢慢地记起了十多天前遇见的三角眼老头。原来那人就在村子里,为什么他从来没见过呢?也许他是谁家的亲戚?怪不得他去买米时大家都朝他看呢!想起这事便使他有种非常讨厌的感觉,幸亏这感觉的时间不长,因为他早就学会了“豁出去”的对付方法。走到村头的茶馆,将米放下来歇息。茶馆老板娘搭拉着眼皮,装作没看见他,他也装作没看见她,摘下草帽来扇风。

“痕师傅,他们说你在山上编草席,这是真的吗?”一个嘹亮的少年的嗓音在背后响起,使他一怔。

“是有这回事,”他冷笑着回答,“还遇见一只华南虎呢!”

“那它不吃你吗?真可怕呀!”少年天真地瞪大眼。

痕知道他在演戏,这村里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有这种古怪的本性。

“华南虎从来不吃胆小的人,你还没有听说过吗?真是孤陋寡闻!”

“我的确有点孤陋寡闻。”少年嬉皮笑脸地走掉了。

老板娘仍旧搭拉着眼皮在打瞌睡,痕盯着自己的两条瘦腿发呆。

村路弯弯曲曲,两旁的稻田黄灿灿的。他费力地走着,分明感到自己正在走进一个巨大的塑料袋里去,那袋子正在慢慢收口,里面的氧气还可用两小时,所以他要节省用。

“刚才来了一个收草席的人,看了你的草席,愿意出高一倍的价钱呢!”妻子接过他背上的米高兴地说,“我没有立刻答应他,说要等你回来商量,我想这也是一种策略,你看怎样?哈,有了钱,我们首先雇个人来背米,你就用不着外出了,有时间就去山上游一游,该有多么好。”

“那人什么时候再来?”痕擦着汗着急地问道。

“晚上。你要洗个澡,收拾一下,显得我们是有身份的人。”

“我就这个样子,他想要就要,不要算了!”痕嘴上很硬,心里不免有点怯。“村里来了一个新家伙吗?”

“哈!那老家伙,租了老良的房子开铁铺,前天,想赖房租,和老良两口子大吵一架,就亮出刀子来要杀人,真吓人。”

入夜时分收草席的来了。买卖并不如妻子期望的那样好,讨价还价了很久,对方仍只同意出比现在外面的价格高一倍的价钱,不过这样痕也相当高兴了。于是痕让他买去十床草席,都是那种古怪图案的,形状也不太像草席,有的竟中间缺了一块,很不适用。中间缺了一块的这床他从未拿出来卖过,知道别人不会接受,而这一次,一时冲动就拿出来了。那人不动声色地点了数,一一捆好,然后挑着出门了。痕从窗口望去,看见他并不朝公路方向走,却走到对面山里去了,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奇怪。山里面黑糊糊的,路都看不见,他打算怎么个走法?

“一共五百块,我没想到会有这些钱。你以后可以少编一些了,他说了每月要来收的,我们还可以抬价。”妻子高兴地扬着手中的钱说,说完赶紧将钱藏在枕头底下的一个布包里,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痕在窗口看了很久,想等那人从山里往回走,但那人始终没有回来。他知道这条路只能通往山里,那么肯定他是到山里去了。这是一座荒山,山上仅有这一条不成形的小路,就是白天里,也只有熟悉地形的人才去山上,夜间从来没人敢去,怕迷失在里面,也怕野兽。痕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简直不可思议。于是问妻子注意过这人的长相特征没有,妻子说没有,因为他长得太平常了,和那些收购草席的贩子没什么两样。痕又记起,他竟没有向这个人吹嘘自己的编织技术!这可是生平第一次,为什么会忘了呢?就因为他不曾问起!平时,无论什么样的客人来到他家,总少不了问起他的编织技术。一问,他就开始吹嘘,一吹就忘乎所以似的。而这个人,似乎与他心心相印,又似乎与他有什么默契,反正他有这种感觉,才拿出中间缺一块的草席卖给他的。整整一晚上,他连想都没想过吹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