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第4/15页)

老板娘走过来,将他喝过茶的碗朝地上用力一摔,一声锐响,破了。

痕一动不动,又坐了几分钟才慢慢站起,背起米回家,心里再一次感到在这个村里已成了一个幽灵。

他想到那铁匠。原先不曾见过面,却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这些年经常有这样一些陌生人,一见面就对他的过去了如指掌的样子。痕想,大约于不知不觉之中,他在这一带的知名度已是非常高了吧。这个人,无缘无故的来他家里坐,弄得他心神不定,而且他那种反客为主的态度也令他无可奈何。如果关上门不让他来,又显得自己十分怯懦,让他来呢,又不能做到镇静坦然。

痕心里七上八下的,走到家门口,又连人带米跌进了水沟,将左脸擦伤了一块。

那天晚上铁匠并没有来,却有什么野兽在对面山里叫了一夜。擦伤的左脸也奇怪,直到早上才开始流血,用冷水、用纱布、用香灰都止不住,搞得身上血迹斑斑,只好让妻子去请草药郎中来。

草药郎中嚼了一种什么藤,敷在伤口上,止住了血。痕定睛一看那郎中的脸,原来是铁匠,冷汗一下就从背上冒出来了。

郎中走了之后,他感到自己的头重得很,大约是失血过多吧。

“这个人不是铁匠吗?他怎么成了郎中的?”他问妻子。

“啊,你好好躺着吧,你发烧呢!简郎中和我们认识十几年了,你怎么连他也认不出了呢?真可怜啊,我看还是请个人来做这些事算了,我们现在不是有点钱了吗?下一次那收席子的来了,我还是要提加价的事,不然他还以为我们的席子没人要呢!”

“正是没人要嘛,你怎么糊涂了,居然以为有人要我们的草席?我看你发昏了。”

“可能我是发昏了,这种事最容易生出错觉。”

跌伤脸的第三天,收草席的又来了,一进门就说要与痕签一个合同,今后草席有多少他收多少。痕浮肿着脸坐在那人对面,心中喜出望外。他的妻子也掩饰不住脸上的高兴,却一声不响。

“价钱嘛,还是老样,这一点无法作大的变更。”他慢悠悠地说。

“老样就老样。”痕连忙说,他还担心他要减价呢。

“这对你来说已经够了。”他脸上浮起那种模糊的笑意。

“对,已经够了。经济上的困难我自己克服,我这个人,能吃苦。”痕忍不住表白起来、“你看,我脸上的伤是背米时摔的。”

那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展平了放在桌上。痕接过合同左看右看,直看得脑袋发胀,却怎么也看不懂。他眼前的这张纸上画着许多圆圈和箭头,其间又有一些动物的头部,简直让人眼花缭乱。莫非他自己产生了幻觉?昨天他不是将郎中认作了铁匠吗?他定了一下神,不动声色地将合同递给妻子,想看看她如何说。

妻子拿起合同,对着光眯缝着眼看了几秒钟,然后用食指的指甲指着右边角上对他说:“就在这里签名吧。”

他的手抖得厉害,糊里糊涂地签了名。

“这就行了。”收草席的说,将合同仔细叠好,收进胸衣口袋。

那人走了以后,痕问妻子:

“你看清楚了合同上写的什么吗?”

“我?我没有看。看什么呢?签名就是了,反正我们又不失去什么。”

“这倒也有道理。你没发现那上面有箭头什么的吗?”

“我没看,看什么呢?我们又不认识这个人。”

“你的话很有道理。”

此后的日子并未如所料想的越过越顺心,反而徒然生出诸多的烦恼来。

痕总忍不住去那山上看一看。在山半腰,那棵栗子树干分杈处,已经搁了三捆草席。最先搁的那捆已经长霉,还有一捆也变成了黑色,最外边那床鱼网状的已多处脱落。痕坐在树下,看上去若有所思,实际上脑子里空空如也。

就这样,他与收草席的人心存默契,严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

现在他妻子去肉店的次数多起来,女儿也添置了新衣服。据妻子说,并没有人见过那个收草席的,每次她去买肉,肉店老板就做出怜悯的样子,要她劝劝痕,不要这样拼命织草席,身体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猛烈攻击某些人是“要钱不要命”。痕听了妻子的话冷笑起来。

他去粮店买米,所有排队的人都与他拉开一段距离,好像他有传染病似的,更没人再来推他了。他则仍然一如既往,翻着白眼看天。只是有一回,一个常来的村民当着大家的面叫了他一个十分耳生的称呼。当时那人笑容满面,迎上前来叫了一声“痕老师”,给了痕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脸都有点白了。他当时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呆呆地瞪着那人。那老头自觉没趣,怏快地走了。周围的人则窃窃私语起来,连米都忘了去买,直到店员高声叫喊才匆匆去柜台。

在村头歇息的时候,老板娘也不再给他脸色看,而是干脆走进屋里不出来了。他坐多久她就在屋里呆多久,桌上也不再放着茶杯茶壶,那一定是远远看见他来了就收进去的。

回家的路上遇见背着草药的简郎中,他热情地向他打招呼,简郎中却似乎不认得他,自顾自地走路,连头也没抬起来。这件事倒是他没料到的,就如一瓢冷水从头顶泼下来。他放下米,在田埂上坐了老半天脚还发软,抬起头来,看见那个称他为“痕老师”的老头远远地朝他奔来了。

“啊,你在这里,我要告诉你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他喘着气说,“都说你快离开此地了,要将你家的房子改为工具房呢,这不是糟蹋房屋吗?而且是像你这样的体面人的房子。想想看,编草席的技术高超,独一无二,却将他的房子改为工具房!真是险恶!这样吧,我来帮你守这房子,待你回来之后完整归还,你看怎样,我不怕他们造谣,我要伸张正义,看他们敢把我老头怎么办。”他扬了扬拳头。

“我并不要搬家,住在此地好得很,再说搬到哪里去呢?”痕冷冷地说,心里十分厌恶。

“你还要对我保密呀!哈,你这滑头!他们计算出来,你老婆这个月去了六回肉店了,真奢侈呀,哪来的钱?”

“拼命织草席所得呀!”

“你不要对我保密了,痕老师。”他又说出这个刺耳的称呼,弄得痕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愤怒地站起身背了米就走。

“你好好考虑一下!”他在后面大声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的秘密!”

老头果然知道他的秘密还是虚张声势?他又记起近来已没有人到他家里来,连景兰也不来了。开始他把这看作一件好事,现在又看作一种凶兆,原来还有人在算计他住的房子呢!这一招太阴险了。虽有这许多烦恼,痕的心里头还是不像原先那么虚了似的。就因为来了一个收草席的,将他的毫无用处的东西用稍高的价钱收下,使得他的生活有了保障,从此他便生出一股理直气壮的情绪来。但一想到那些草席扔在荒山里任凭日晒雨淋,又有点担心,担心被别人发现,识破这里头的机关。因此他去山里光顾自己的产品的次数渐渐多起来,当然每次都是偷偷摸摸的,连对妻子也不说实话,还提了竹篮作为掩护。最初一星期去一次,慢慢地变为两三次了。原来并没有路通往那棵栗子树,踩的次数一多,周围的毛竹和草都被他踏倒一大片。他担心这会不会更容易暴露目标,又想将自己踩倒的那些植物扶起来,但徒然忙乱了一阵,并无什么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