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纸(第3/8页)

没过多久,云伯就邀她去看电影了。云伯年轻时是多么英俊啊,云嫂怎么能拒绝这个人呢?后来她就发觉,云伯在别的事上比较随和,可是只要一涉及他的送煤的工作,他立刻变得非常严厉。谁也不能评论他的这个工作。在龙街的那些年,云嫂见丈夫工作辛苦,想要他请个帮手,却被他严词拒绝了。他每天按时上班,从不请假。有时生了点小病,他也不许云嫂去帮忙。他只要拖起那车煤,他的身体就同那车子结为了一体,连云嫂也觉得那幅风景里再也容不下另外一个人了。云嫂取笑他,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煤炭”。她一直觉得他拖煤不仅仅是为了养家糊口,而是另有所图。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她在烈日下观察过他,当时柏油路被晒得滚烫,他的汗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脸有些发白,云嫂觉得他快要中暑了,但她也知道他正沉浸在某种遐想之中,她不应该去打扰他。这是云嫂多年的经验。他越是紧张就越兴奋,所以那一次云嫂去帮他推车等于是剥夺了他的某种快乐。

对于云嫂来说,婚后在龙街的那一段生活既不是暗无天日,也不是阳光明媚。他俩一直平实地生活。云嫂特别爱小孩,谁会想到后来会发生生养小孩失败的事呢?直到现在,她只要一闭上眼,还可以看得到她那四个心肝宝贝一般的小孩。为了孩子,她和云伯的眼泪都流干了。云伯也劝过她放弃,但她就是想不通。云伯说:“这里的空气有毒。”忽然有一天,他将家里的几样东西放到板车上,说要去投奔乡下的亲戚了。云嫂虽然对去乡下生活毫无把握,但也想远离这个伤心之地。于是她就懵懵懂懂地跟着云伯来了。他们的迁移应该是很成功的,后来不是有了五妹吗?五妹小的时候要多可爱有多可爱。云嫂感到自己那时“爱得发狂”。但这孩子越大就越阴沉了,云嫂同自己很难沟通。起初云嫂有点气恼,慢慢地,她就有点理解女儿了。这个女孩很像她父亲。但女儿还是担心她。这个老天送来的宝贝,也是云伯决策的胜利。这又让她回忆起云伯雨天拖煤上坡的样子。

因为五妹长大了,云伯也越来越不爱说话,家里就总是冷冷清清的。有时云嫂在厨房做饭,会觉得这个家里像没住人一样。往往为了让自己放心,她会跑到院子里去看看。结果呢,总是看见父女俩在默默地做自己的事。云嫂知道其实他俩还是爱她的,只不过他们的表达曲里拐弯而已。他们太专注于自己心里的事了。就说这只鸟吧,一开始云嫂将它看作一只普通的鸟,可是父女俩却不这样看,他们有着深谋远虑的心思。他们的那种世界云嫂只是模模糊糊地有感觉。

云嫂收了豆角就往家里走,她要去煮豆角稀饭,那是他们一家最爱吃的。院子里空空的,父女俩都到田里去了。云嫂的目光落到鸡笼上时,赫然看见那只鸟站在鸡笼子里,而那些鸡在旁边走来走去,一点都不害怕。啊,竟有这样的事!难道它要来收拾自己了吗?

云嫂走进厨房,她感到前途茫茫。她烧火,切菜,一双手抖得很厉害。她时刻准备着,怕那只鸟扑进来。在极度的紧张中,她居然又记起那个在脑海里盘旋不去的老问题:云伯为她牺牲了自己最爱的工作,成了一个织麻鞋的,心里面会不会有深深的怨恨呢?但他一点都没透露出来过,他看上去自满自足。当五妹将那些剪纸拿给他看时,他凝视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黑环,连声说:“好!好!”云嫂记得他从来也不怨恨什么。那么他是那种“到哪座山唱哪座山的歌”的人吗?

新鲜豆角煮出来的粥实在好喝,三个人都埋头喝得起劲。云嫂注意到父女俩一点异样都没有。

“那恶霸占据了鸡笼,我们的鸡怎么办?”她终于说出来了。

“你太过虑了吧。”云伯说。

“啊?”

云嫂愤愤地收拾着碗筷,她心里的难言之隐没法对任何人诉说,于是生出一些恶毒的念头来。当她在厨房干活时,她隔几分钟又冷笑一声。其间她又抽空到鸡笼子那里去看了看,见那家伙还在里头。它的身体那么庞大,将鸡舍占去了一大半,它眼里射出的绿光显得特别凶残。可这些鸡为什么不怕它?它们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吗?

五妹进厨房来了,云嫂对她说:

“是你爹爹把鸟引进来的吗?我们以后就要同它一块生活了吗?”

“我看是它自己来的吧。我才不去管它呢。”

其实云嫂心里也觉得是它自己来的,但她平息不了心里对丈夫的愤怒。她去给猪喂食时,那些猪也都很平静,丝毫没有如临大敌的气象。云嫂想,也许真的不会有事?到了傍晚,鸡们归笼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了。她强迫自己变得有耐心一点。

父女俩走了,院子里静静的,母鸡都在阳光里头沉睡,间或发出“咕……咕……”的梦呓。只有一只鸡在灰沙里头起劲地洗澡,看它的样子一点警惕性都没有。云嫂拿起扫帚来扫院子了。她将角角落落都扫干净,最后才扫到鸡舍那里。突然,她的目光同那鸟儿的目光锁在一块了,她身上一阵阵发麻,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人和鸟就这样对视良久。最后,也不知是谁先掉转了目光。云嫂恢复神智后,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

傍晚时分转机真的出现了。猫头鹰大摇大摆地从鸡舍里走出来,在院子当中站了几秒钟。那些鸡鸭一律停下它们的活动注视着这个大家伙。它呼的一声就起飞了,巨大的翅膀将地上扇起一股灰沙。云嫂连忙赶往门口,她看见它又停在那棵树上了。在树的那边,父女俩沿着那条土沟走过来了。然而不只他俩,还有一个人,因为戴着草帽一时看不清他的脸。啊,居然是有林!有林走到那棵树下就同他俩分手了,他往集市的那条路走去。

“你们同从前的老邻居同路回来了啊。”云嫂说。

“他真会钻营,一下子就在沼泽地边上发现了商机。我看啊,他过得比我们潇洒。”云伯若有所思地打量那远去的背影。

“那么,他究竟做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工作呢?”云嫂忍不住问,其实她很想就此打住,却做不到。

“沼泽地里的业务很难说清。至今我也只听到传说。”

父女俩笃定地在院子当中坐下来,摆出那副棋,完全是世外桃源的派头。云嫂为他俩泡好茶就进厨房了。今天的情况使她有些不知所措。看来四十多里路的距离根本不算什么距离,那个人想来就来了,说不定他就住在村子边上呢。那个修轮胎的工人,龙街上的街景,怎么会同她纠缠到一块了呢?自从离开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云嫂一直觉得自己家同那边一刀两断了。却原来不但没有一刀两断,还有可能联系频繁,只是自己没觉察到罢了。世事多么险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