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柳树的自白(第2/4页)

我随大家一块被运到这里,被安置好之后,我的雄心壮志仍然没有改变。我希望自己长成传说中的参天大树,可以让星星在我的枝叶间做梦的那种大树。在我原先的苗圃里,就有这样一株老柳树,他的枝叶在空中招展,覆盖了整个苗圃。苗圃里的工人都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树,他们称他为“树王”。那时我一抬眼就看见他,我对未来的所有规划都是以他为榜样,我简直认定了我的未来就是他。园丁将我的梦想全打破了。首先,他将我安置在贫瘠的沙地上,这就延缓了我的生长速度。幸亏他还给我浇水,他给我浇水的期间,我倒长得并不那么慢,大概是渴望有助于生长吧。再说离开苗圃后我对于自己的生长速度更为专注了。然后他就忽然对我断水了,连个过渡阶段都没有。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夜的那种艰辛。由于心里存着希望,每时每刻就变成了真正的煎熬。我老是觉得他会在夜里记起这件事来,对我加以补偿。焦渴使我处于睡眠和清醒的中间状态。一个人影来了又去了。这个人穿一件有巨大口袋的长衫,两个口袋里放着两瓶水,他动一下,瓶里的水就发出响声。这个人是不是园丁?我始终确定不了。第二夜也好不了多少,无边的寂静更加促使我想到水,我都差不多发狂了。天上的月亮都令我心惊肉跳,像看见了鬼一样。园里所有的植物都在沉睡,只有我无比清醒。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己死不了,这个死不了的念头又让我感到毛骨悚然。小时候,树王给我们讲过关于一棵行走的树的故事。我记起了这个故事,于是试着挪动了一下我的根,左边的那一根。我立刻就痛昏过去了。醒来时天已亮。

过了那关键的两夜之后,躁动就渐渐平息了,我有点“认命”了。我说认命并不等于我不再努力改变自己的处境了。而是说,我不再将未来的希望寄托在园丁的恩赐上面了。我觉得他已不会再对我施以任何恩赐了。他经过我面前时板着脸,垂着头。他的肢体语言在说,他已经觉得没必要再帮助我了,我应该自食其力,靠自己的挣扎活下去。这是可能的吗?我们植物的生长离不了水,而这片沙地里不可能有地下水。我们也不能从空气里获得水分,唯一的途径是靠人工浇灌。我当然也想成为传说中的行走的树,我尝试了三次,都遭到了可耻的失败——我不是那块料。我应该如何挣扎?一想这个问题我里面就变得十分混乱,像有个锤子在不断地砸我一样。我眼巴巴地看着园丁从小河里挑来清水,浇灌着这些感恩的伙伴们——他们全是他的崇拜者——而我因为恐惧连叶子都变成了白色。要是一直得不到水,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啊,怎么能不害怕?

我就在等死的途中渐渐晕过去了。有一天早上,一只老麻雀唤醒了我。

我对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感到万分诧异。我的树干里头已经没有多少水分了,我的叶子已掉了一大半,没掉的叶子也在纷纷变黄。我一阵一阵地发晕,我觉得自己一旦晕过去就不会再醒来了。但是我错了。我不但醒来了,而且特别清醒,我的感觉也比以前敏锐多了。在这样一个清新的夏天的早晨,有一只老麻雀在我的枝头上一声接一声地呼唤她失去的孩子,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动人的景象?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失去她的孩子的,但她那专属于麻雀种类的略嫌单调的叫声在我听来是世界上最为哀婉的悲歌!我想到的是:啊,我还活着!只有活着的物才能体验到这样的情感啊。我这样想的时候,自己就仿佛变成了麻雀。她每叫一声,我的枝头也应和着她抖动一下,而且我也看到了她脑海里那只小麻雀的形象。

园丁将我和老麻雀的这出戏看在眼里,他在我附近转悠了一会儿就走开了。从他的举动来看,他对我并不是漠不关心的。那么,他是在等待吗?还会有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吗?我感到某种朦胧的希望出现了,虽然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暗暗地为老麻雀鼓劲,老麻雀也觉察到了我的存在,她将自己肚里的苦水全倒出来了。终于,她想到了节制,她在我的枝头跳过来跳过去,然后突然展翅飞向了天空。

她飞走了,她把空虚留给了我。我看到园丁在那边狡猾地冷笑。

我的树干炸开了一条长长的裂缝,这裂缝一直深入到了我的中心部位。我就要完全失去水分了,死期已经不远。有时候,清晨醒来,我感到自己轻轻地浮在雾气里。“我”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小撮黄不黄、绿不绿的叶子。我的思想已经得不到我运行它时最需要的水,所以只剩下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片段和线索。在太阳的暴晒下,我昏头昏脑地叨念着:“向左,向右,拐进石窟……”我每念一遍,就感到园丁藏在什么地方朝我打手势,也不知道他是在怂恿我呢,还是在阻止我。

苦难的岁月,可怕的沉沦。玫瑰园不是地狱,但对于被园丁遗弃了的我来说,比地狱也好不到哪里去。

(二)

我又一次晕过去了。这一次很像真正的死亡——并没有痛苦,一瞬间就失去知觉。我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园丁手持一把钢锯朝我走来。

但是并没有发生被锯倒的事。大雨将我浇醒之后,我发现自己仍然立在草地上。我开始喝水,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焦渴,水的味道已经完全改变了!那是我最厌恶的辛辣的味道。怎么回事?啊,真难受,倒不如不喝!我仍然抑制不住,我自动地喝着这天上落下的辣椒汤。我那萎缩的根须迅速地膨胀起来,我的叶子也在变绿。周围的伙伴们都在欢呼跳跃,激动万分,只有我,全身像被火烧着了一样,产生出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要是我能移动的话,我一定在地上打滚了。我命中注定了只能在原地受煎熬,只能在疼痛的极限中一次次丧失意识,又一次次重新获得意识。我听见自己在高温中发出的谵语:“我倒不如……我倒不如……”

幸亏这场雨没下多久就停了。我在余痛中看见园丁停在我旁边了。他抚摸着我身上那道长长的裂口,阴森森地笑了起来。他的不怀好意的笑声震怒了我,我气得全身猛烈地抖动,几乎又一次丧失意识。他很快就走开了,他在巡视这场大雨对他的植物产生的效果。大家都用欢呼来迎接他,因为雨是老天的馈赠、意外的礼物,只有我的反应同他们相反,我是园子里唯一得不到浇灌的植物。此刻,我的膨胀的根须,我的突然喝饱了水的枝叶都让我恶心。是的,除了疼痛还有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