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柳树的自白(第4/4页)

过了好一会我的声音才平息下来。我回想起杜鹃花的议论,心里又生出恐惧。难道我自己是黑熊?从前在苗圃时,大家都听到过关于黑熊的血淋淋的故事。那一年,黑熊将对面山上的动物全部吃光了,只剩下他们自己,他们就相互残杀……杜鹃花是最诚实的植物,从不说谎的……那么,她说的是事实?按照她的看法,起先空气中那个声音是我发出的,后来的声音也是我发出的。或许园丁早就知情,只有我……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救命……我晕过去了。

我醒来了。我当然不是黑熊,要是我是黑熊,园丁早就被我吃掉了。我也不是可以走动的树,我身上可以动的部分只有根须,但也只能依仗生长力往下扎。话虽这样说,我对园丁还是心存畏惧的。刚才他不是又盯了我一眼吗?他假装朝紫藤弯下腰去,实际上那目光射到了我的身上。那种浑浊的目光仿佛来自我的祖先。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我,奄奄一息的柳树,以不知名的东西作为生存养料的植物,在晕过去又醒过来的挣扎之间苟延残喘的怪物,如果要我自己来看自己,肯定是看不清的。照我的推理得出的结论应该是,我必须通过园丁看我所产生的形象来看自己。我知道他从我身上看出了很多东西,可是我捕捉不到那些东西。当我望着他时(我们植物是用身体来看的),我只觉得那两只眼睛里头的光芒直勾勾的,这种直勾勾使得我很难为情。因为难为情,我就不能坚持看他很长时间,所以也就无法弄清他眼里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唯一知道的一点就是:这个人始终将我看得很透。他是那种能看透周围事物的怪人。

啊,我多么空虚!此刻,体内的空虚感居然让我发抖了。我抖得厉害,就连我的根须都在深土中颤动,我触到了什么?在那下面有一个东西!我不能确定那是什么东西,它似乎是一动不动的固体,又似乎是一个活体,可以动。我觉得我的根须有了导向,对了,我的根须就是根据那个东西所在的方向延伸着……我触到它了吗?不,我始终没有触到它,但我可以确定它就在那下面。当我的根须用力延伸,产生出这种确信的时候,空虚感就减轻了一点,但我还是因空虚在发抖。

杜鹃花还在那边低语道:“真是黑熊啊,谁能想得到?”

她的话刺激了我,我又忍不住发声了:“嗬……”

这一次,我的声音传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看到园子里的植物都在聆听着。他们不再诧异了,他们显得很专注,而我的声音,居然在空中持续了那么久。

当余音终于消失之际,整个园子里的植物都开始窃窃私语,我听到大家都在说“黑熊”这两个字。也许,他们(还有园丁)都认定了我就是那只凶残的黑熊的化身。可为什么,他们的语气里头充满了那么多的赞赏呢?看,园丁朝我挥锄了,他要毁掉我吗?不,他在帮我松土!他的动作好像在说,空气中也有看不见的营养,可以通过泥土里的间隙抵达我的根部。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那株行走的植物,我们园子里的紫藤。紫藤并不是自己用脚行走,他没有脚,他巴在园丁的背上,园丁走到哪里就将他带到哪里。他多么激动!他的全身涨成了很深的颜色,有点近乎黑色了。他那一大把根须在园丁的背后晃荡着,上面还黏着泥球呢。我左想右想也想不出,在那破釜沉舟的一刹那间,他是如何从地里飞出来,巴到园丁背上去的。一般来说我们植物脱离了泥土就只有死路一条,这应该是他为什么没有变成行走的植物,却巴在了园丁背上的原因吧。他一定蓄谋已久,他是我们当中最最盼望行走的植物。想想他从前说过的话就明白了。如今他终于如愿以偿,甚至还超过了他的期待,他同园丁连为一体了。他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家伙了。我想,紫藤能够得逞的前提就在于他知道园丁是不会让他丧失生命的。

园丁在园子里忙来忙去的,而紫藤,既紧张又激动地巴在他背后发抖。我心里对他非常羡慕,可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获得这种高级待遇。他是藤,我是树,只有藤才能到人身上去,树嘛,就只好待在原地另谋出路了。园丁终于忙完了,他来到紫藤原来生长的地方,将他从背上取下来,重新栽进地里。我听到紫藤发出舒服的呻吟,他此刻一定为自己的冒险感到莫大的自豪。可是我觉得预先就知道了结果,这并不算什么很大的冒险。那么我,我的出路在哪里?

我没有出路,我的出路在于想出一条出路,在于“想”本身。我不是还在想吗?我不是还没死吗?我的根不是比刚来的时候长长了两倍吗?这就是不会行走的植物的优势啊!我要是有紫藤那种技巧,我的根就不可能扎这么深了。咳,我就待在原地吧,我前程未卜,更大的凶险在前面等待着我呢。园丁准备回去了,他回过头来对我会意地笑了一下。他是一个不会笑的人,他的笑容让我想起死人的笑。他就用这种让我难受的方式同我达成了某种默契。

在地底的那里,那个东西又抵了一下我的主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