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思索的男子(第2/4页)

外面的汽车还是叫得凶,看来雾还没散。他住的这个城市总是这样,一下雾就一连好几天出门困难。钟大福这才记起来,早上他推开窗子看天时,那天空的表情已经向他暗示过这件事了,可他当时没有领悟。这种交流总是这样的——老天对他眼下的行动不感兴趣,却关心他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态度。

钟大福在巨大的水库里待了半个小时后,回到了家里。他放心不下那条鱼,便又走到厨房,往水池里看了看。草鱼是完全死了,连眼珠也失去了光泽,被剖开的肉似乎有要腐烂的迹象。他将鱼身切成几段,抹上细盐,放进了冰箱。他做这些事时,呼吸变得很急促,外面那些汽车鸣一声喇叭,他就颤抖一下。他知道他在等待某件事发生,那是什么事呢?不知道。不过也许同某个雪夜有关。他有点激动地抱着这个念头:有件事要发生,他将见证这件事。他躺了下来,因为这样就更能保持头脑的清醒。然而姑姑在门外说话了。

“大福,你看这雾会不会收上去?”姑姑紧盯着他的脸说。

“这种事我是说不准的。”

“你真不知道?连楼下停了一长排警车也不知道?”

姑姑的表情有点像黄鼠狼。钟大福忍住了笑。

“我真的不知道。”他说。

“你这样说我倒放心了。你可不要懒懒散散啊,大福。”

姑姑又不放心地瞟了他几眼,这才转身出去了。

钟大福回到床上。姑姑的到来打乱了他的思绪,现在他回想起了教他围棋的老头子。那老头的两眼如水库一样幽深,偶尔抬眼看他,他便心慌意乱。那段时间他一直想摆脱老头,姑姑却逼他去老头家。后来不知怎么的,虽然他学得很快,可老头死也不同意再教他了。这使钟大福对他充满了感激。

后来他起身去窗口边朝下望,看见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警车的轮廓。他住的这栋楼处在刑事案件高发区,可也用不着来这么多警车嘛。他这样想问题时,就听到了叹息声。谁在叹息?声音是从上方传来的,上方是白茫茫的雾。钟大福想起来了,这像是他的围棋老师的叹息声。不过也说不准,那老头根本没来过这一带,他住在郊区。

凌晨两点时,钟大福将脑袋埋在柔软的藤萝里面,等待远方的呼唤声逼近。这栋楼里到处是人,他们在消防楼梯里面上上下下的。一个女人在那里惨叫:“齐妹!齐妹啊……”看来又发生了凶杀。这种事对楼里人来说是家常便饭了。他等的不是这种声音,他等的那个呼唤迟迟不来。也许只有在雪夜时分,那呼唤才会不期而至。

“大福,你怎么能忍受的?”

姑姑的声音在房门边响了起来。不期而至的是姑姑。

“查出凶手来了吗?”钟大福平静地问。

“那是不可能的,永远。既然你没事,我走了。”

“什么?您担心我会出事?难道警察是来调查我的?”

“我看有这方面的迹象。你不用慌张。”

她上楼去了,他听见她进了消防楼梯。世事真诡秘。

钟大福的野心是使自己脑袋随着远方呼唤的律奏同藤萝一块摆动。有几回,他好像要成功了,但很快又失败了。因为心存这个隐秘的野心,他便格外地珍惜起睡眠以外的时间来。一旦进入真正的睡眠,这项活动就要停止。他尝试过利用梦境,但不知为什么在梦中,藤萝从不曾出现过。梦境是不可靠的。

今夜真怪,他一点睡意都没有。慢慢地,楼里的人终于安静下来了。钟大福并不害怕,可以说,他随时准备迎接警察局对他的调查。但关于自己是否有罪,他倒并没有多大的把握。有一次,他推倒过一名年迈的老汉,就在车库旁,因为那人向他亮出了刀子。他好像是个流浪汉,后来他死没死,钟大福再没有过问了。

“水库对于一条草鱼来说就是无边的宇宙。焦虑的女郎在堤坝上徘徊不休。”钟大福的脑海里出现这样的句子。他在漆黑中看见自己的脚指甲上有一点淡蓝色的光,那点光居然在地板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光圈,就像一只手电在那里晃动一样。这是第二次出现这种事了。这同那条鱼有关吗?那条草鱼早被他吃掉了。

他回答姑姑说自己是有社交活动的,这并不是他唱高调。他同鱼贩子,同围棋老先生,同流浪汉的关系,难道不是社交?他们不是从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他的生活吗?近来让他关注的是一名年轻的民警。雾散的那天,民警从楼里出来,一双大手搭在钟大福肩上,钟大福看见了他前额的一撮白发。民警没说话,摇了摇他的肩膀就离开了。后来他又看见民警一次,民警坐在车里,表情严峻,正在沉思。钟大福想,民警留在这一带,应该同一桩案件有关。很可能就是流浪汉的案子。民警多么年轻啊,他也像他钟大福一样勤于思考吗?他走到车窗那里,想试探那小伙子一下,但他严厉地板着脸,他只好悻悻地走开去。现在钟大福在漆黑的房间里想着民警,他感到民警是他的同类,那种可以藏身于藤萝里头的家伙。民警之所以板着脸,是怕钟大福同他讲话。这个人也善于在沉默中同人建立关系。既然能调查案件,他应是人际关系方面的精通者。钟大福从窗口望下去,看见了民警的车。他是否坐在车里头?他感到那车里是有人的,但也不能确定。那民警总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坐在车里吧。

他居然下楼了,因为实在是没有睡意。

他走近那辆车,在前窗的玻璃上敲了四下。那人摇下了玻璃。

“睡不着吗?”民警在黑暗中问。

钟大福觉得民警的声音威严而隐含怒气。他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样的威严?是一桩案子赋予了他威严吗?

“夜里不要乱走,这里有好几个人的地盘。”

他说完又将车窗玻璃摇上去了。钟大福看见他在车里点燃打火机。

得了他的警告,钟大福不敢乱走,他小心翼翼地沿着墙回到大楼里。一进大楼又忍不住好奇,于是拐进了消防楼梯向上爬。消防楼梯里倒是有灯,但每一层都有一两个人坐在楼梯上,似乎凶杀案的余波还在这里泛滥。钟大福很别扭,想出去又不好意思,只好硬着头皮往上爬,一次次笨拙地绕过那些人。

终于上到十楼,进了房门。这么一折腾他已精疲力竭了,可还是没有睡意。他记起来坐在楼梯上的那些人也没有睡意。那么,今夜这个地区的人全都清醒着吗?这个事实让他吓了一跳。他隐隐地后悔刚才的外出。将自己暴露在众人眼中这种事,他多年来没干过了。也许捉拿的好戏等着他,也许他们就是不出手,吊他的胃口。钟大福在床上翻身之际意外地看见了夜空,是的,他透过水泥墙看见了沉默的夜空。今夜的夜空,不,应该说是清晨的天空了,有某种允诺的表情。钟大福在它的注视下心存感激地合上了双眼。他一小时之后就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