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思索的男子(第3/4页)

他努力地回想这件事:昨夜老天对他允诺的是一件什么事?虽然记不起来了,钟大福倒并不为这遗忘而烦恼。他觉得那应该是件好事。常有那种日子,在阴沉的蒙昧中挣扎了一个够之后,他从清晨或夜半的天空里得到某种暗示,生活中便出现了转机。啊,那些美好的转机!他在那时一遍一遍地感叹:此生苦短。

他又听见姑姑在门口说话。

“你不会有事的,大福。每次被查的都是别人。”

钟大福心存感激地想,姑姑真是个美人儿,即使岁数大了,还是同样机敏、灵动,黑眼睛总是亮闪闪的,永远明察秋毫。

钟大福走进卫生间时吓了一跳,因为墙上那面镜子里忽然映出了一个人。当然,那就是他自己。他不习惯从这面镜子里看他自己,这么长时间了,他从镜子里看到的总是那个衣服挂钩,可是现在挂钩不见了,被他自己的头部遮住了。难道这就是老天对他允诺的那件事?他一边洗脸一边将自己昨夜的夜游细细地回忆了一遍,心里的那团疑云便一点一点地散去了。这么说,昨夜被查的那个人真是他!他的脑海里像闪电一样闪过那些镜头:警车,民警,打火机的亮光,坐在楼梯上的邻居们等等。啊,真是一个惊险的夜晚!姑姑对此当然是知情的,大概她夜里不曾合眼。钟大福从前听她说过,他们钟家的人夜里睡觉的时间特别短。当时他问姑姑这是为什么,姑姑说:“等你将来成年了就知道了。”

因为激动,镜子里的那张脸涨红了,即使没开灯也看得出来。昨夜真是激动人心,但他当时并不觉得,事情总是这样,要过去了才会显出它的全部意义。这就是说,他第一次成为了这个地区众所注目的焦点。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他夜间的清醒?

钟大福家中下午有不速之客上门,客人是他的围棋老师。钟大福感到诧异,因为他学围棋是五年前的事了,他早把这事忘了。

老先生老了很多,一只眼睛上蒙着黑眼罩,进屋后摸索着前进。

“我一直想来看看我从前的学生。”

他坐下了,接过钟大福递给他的茶,用一只眼盯着杯里的茶叶,似乎将钟大福忘记了。

钟大福耐心地在心里同老先生下棋,其间因为等待过久又到窗口那里去看外面的风景。他看到那辆警车开动了,那个年轻的民警镇定地坐在车里。车子一拐,向市场方向去了。钟大福心中有种警报已解除的放松。

“老师,您赢了。”钟大福轻声地说。

老先生抬起那只眼睛看着他,于是钟大福开始感到害怕了。他的眼睛如中了邪似的同老先生的那只独眼对视,他心里想挪开却没法挪开。钟大福从那只独眼中看出了五年的沧桑,还有那种不可探测的东西。然后老先生就掉转目光笑起来了。

“大福,你在这个地区对手很多啊。我想,他们比我难对付多了吧?你夜间一直在同他们下棋吗?”

“是的,老师。”

“这我就放心了。楼下那位警察可是高手,从前也当过我的学生,你可别轻易同他下。”

他站起来,说要上楼去钟大福姑姑家,钟大福起身送他。

在楼梯上,他挽住老先生的胳膊时吃了一惊,那哪里是胳膊,分明是木棍。

姑姑搀扶着老先生坐进围椅,一边轻声询问关于他的眼疾的情况。

“眼睛并没有毛病,只不过是想改变一下视野。”他说。

钟大福站在窗子边,对于老师说出的这个句子感到迷醉。他想,老师一定对这个地区的形势尽收眼底了吧。他无意中看了一眼楼下,看见那熟悉的警车又回来了。警车停在紧靠楼门口的地方,从楼里出去的人们都慌慌张张地绕过它。年轻的民警从车里出来,双手叉腰,仰望着楼房,钟大福连忙从窗边移开。

“您觉得这孩子上路了吗?”姑姑又问。

“他已经征服了周围的这些人。我早告诉过你,你侄儿眼里有山河。我们都不必为他担心。难道还有不能下棋的地方吗?”

老先生同姑姑一问一答,说些旧事。他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香袋来闻,那样子有点猥琐。钟大福在心里计算着,他觉得楼下的包围圈正在收紧,事情绝不会如姑姑说的那样:“每次被查的都是别人。”

后来老先生终于要走了,姑姑嘱咐钟大福搀扶老人下楼,将老人送到他家中。

钟大福在电梯里挽住那棍子似的胳膊时,背上开始冒汗了。他瞥见老师的那只独眼里有讥笑的神情。

一到楼下,老先生就甩脱钟大福的手,雄赳赳地向前走了十几米,举手招了一辆出租车,熟练地跨进车里。车门一关车就开走了。

接下去那民警就过来了,朝钟大福做了个轻佻的手势让他上警车。钟大福很沮丧,又有点好奇,他几乎是跌进了后座。

车子飞快地驶到了警察局,民警叫他进入一间封闭的小房间。

钟大福在唯一的那张木凳上坐下了。他以为民警会将他锁在里头,可没想到他居然也进来了。他站在钟大福面前,有些忸怩地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茫然地看着墙壁,说道:

“这是局长的安排,你看这房间如何?啊?我想不通局长怎么会这么优待你。你也看见了,我过得是什么生活。可说是风餐露宿,绞索套在脖子上。我的生活苦死了,可你,一来就受优待。你可不要不知好歹啊,你看看你坐的凳,是橡木的。”

他气哼哼地走出去,锁上了房门。

钟大福将凳子移到墙边,背靠着墙闭目养神。他听到走廊里有人高声说话,很像他的老师的声音。他怎么到来了?那声音很快又消失了,周围变得一片寂静。钟大福的脑海里出现了茫茫草原,那民警骑着摩托车在草原上飞奔,追一匹狼。而他也骑着摩托车在飞奔,他是追民警。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民警,这种追逐的画面深深地打动着他。这会不会是老师所说的同民警下棋?这棋盘太大了。钟大福风驰电掣般飞驰着,隐隐地激动着,前面那匹凶残的老狼就是大海中的航标。他心里涌出一种得意:他受到优待了啊。然而因为他的走神,他失去了目标。民警和狼都不见了。他惶恐地停下了车。有人在弄门上那把锁,但又没开门。他们打算如何处置他?

房间虽小,窗户却很大,天花板也高,窗户几乎占了一面墙。刚进来时窗户上挂着窗帘,他还以为这间房里没有窗户呢。外面是一个绿油油的球场,一些小孩在踢球。钟大福推了推窗玻璃,窗户就完全敞开了,他只要一抬脚就可以跑到球场去。真见鬼,他可不想逃跑,他在这个房间里很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