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运动(第3/3页)

我很沮丧,我认为我一定是落到了我做垂直运动之前的地方了。可是过了好一会,周围仍然是那种寂静。那么,在沙漠之下还有另外一个王国,一个死的王国?这里真干燥,泥土也不是原来的那种黑土了。我忽然明白了,这根本就不是土,这是沙!对,这就是那种不成形的沙!我明明是往下坠落的,怎么会来到这种地方的?难道引力改变了方向吗?我不愿多想这种事,我要尽快开始我的劳动,因为只有劳动,可以带给我稳定自信的好心情。

我就开始挖掘了——仍然是向上、垂直的运动。沙漠中的运动和泥土中的运动大不相同。在黑土里,你可以感觉到你运动的轨迹、你穿过的地方所留下的那种造型。可是这些无情的沙子啊,它们将一切都淹没,你什么都留不下来,也无从判断方向。当然,以我现在的这种生活方式,我只要做垂直运动就可以了,因为我的体内对引力还是很敏感的。这样下来,我感到这种劳动比以前辛苦多了,也紧张多了,并且吃的是沙,谈不上口味,只能说是凑合了。之所以紧张是因为怕犯错误,怕迷失方向。我必须每时每刻聚精会神地执着于对于引力的感觉,只有这样才能保持路线的垂直。这些沙子似乎要窒息我的所有感觉,甚至想让我没法知道自己在运动。于是我的感觉就用力向内收缩了。不再有轨迹,也不再有造型,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搏动着的内脏,以及一闪一闪的微弱的光出现在我脑海里。

那么,我是在原地伸缩还是在向上移动?抑或是在向下沉沦?我能够判断吗?当然不能。情况变成了这样: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一伸一缩地做运动,那种我自认为是向上的运动。当然沙子比泥土的阻力小多了,但正是这种阻力小让你无所适从,你没有立足点,也无法确定你努力的成果,很可能根本就没有成果。做运动做累了之后,我就吃一些沙,然后进入死一般的睡眠。我的皮肤开裂后又愈合,愈合了又开裂,在渐渐地增厚。上面的人们就生着很厚的皮肤,他们经历了我的这种磨炼吗?啊,这种寂静,这种荒芜!短时间也许可以忍受,如果总是这样的话,同死有什么区别呢?不安慢慢地萌生了。我想到那位失踪者,莫非他还活着?有一种可能就是我和他都活着,再也不会死了,我们被埋在这漫漫黄沙里各自跃动着,永远不能见面。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我的全身就会抽搐起来。我这样发作过好几次了。

最后一次发作非常厉害,我以为我要死了。我感觉到了山。山就是我原来上面的那两块黑东西,它们失踪了一段时间又来了。它们朝我压下来,但并没有把我压死,只是悬在上面。这时我的发作马上停止了。在缓解之中,我的意识起先急速地运转着,然后就全部丧失了。我拼死力向上一跃!山立刻就变薄了,薄得像两片树叶,上面的那种梧桐树叶。我甚至感觉到它们在飘荡。对于我来说,这就是奇迹发生了。我在兴奋中再用力一跃,梧桐树叶又变成了四片!的确是四片,我听见了每一片发出的那种声音,那是传说中的金属的响声。我明白了,我没有迷路,我走在正道上!很快,金属的树叶就要裂开,我就要遇见光了!不错,我没有眼睛,但这并不妨碍我“看”。我,地底的虫子,看见光!哈哈!且慢,凭什么?就凭我这伤痕累累的不安分的身体?还是凭我的某种妄想?谁能保证我出地面的瞬间不是我的死期?不,我不要深究这种问题,我只要不断地感到我上面的梧桐叶就好。啊,那种永恒的金属叶,大地上的清风在叶间穿梭……

我晕过去了。我醒来的时候,听到我周围的沙子嗡嗡作响,在这一片响声中,有一个苍老的低沉的声音在说:

“M,你的喙还在继续生长吗?”

是谁?是他吗?除了他还会有谁呢?多少时光都过去了,这片沙漠,这片沙漠……事情怎么会是这样?!

“是啊,我的喙,我的喙!请问前辈,我在哪里?”

“你在地壳最上面的一层,这是你的新的故乡。”

“我不能钻出去吗?您是说,我今后只能在这些沙子里面游荡?可是我已经习惯了做垂直运动啊。”

“在这里只能做垂直运动。不要担心,沙子上面还有沙子。”

“您的意思是说,我不可能完全突破出去?我明白了,您已经尝试过了。您在这片地带住了多久了?一定是很久很久了。我们不会划分时间,但我们知道我们失去您很久很久了。亲爱的前辈,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在这个——怎么说?在这个绝境里,我会同您相逢。要是我父亲……啊,我不能提他,要是提他,我又会晕过去。”

他没有再说话,我听见他远去的声音:嚓,嚓,嚓……他一下一下地用老迈的长喙掘着沙子。我身体里面的液体在沸腾。奇怪,在如此干燥的地方待了这么久,我的身体里头仍然有液体。根据我听到的声音来判断,这位前辈的身体里头也有液体。真是奇迹啊!他是从我上面走掉的,他一定也看见了梧桐树叶。

哈,他又来了!多么美好啊,我有一个同伴了!我可以有交流的对象了!漫漫黄沙不再那么可怕了!他……他是谁?

“前辈,您是失踪的那一位吗?”

“我是一个游荡的幽灵。”

多么好,我说话,就有人回答我。多长时间没有这样了?有同类同我做一样的运动,同样在这沙漠中生存……父亲的遗愿就是让我来找他,我感到了这个!

我是一只沦陷在沙漠里的小动物,这种沦陷是我追求的结果。在这个中间地带,我幻想着大地之上的梧桐树叶,我也没有忘记我的黑暗中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