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汇报(第2/15页)

“这个人是一个沽名钓誉的老坏蛋。”老婆说,我知道她从来是我的同谋。“放屁!”我忽然大发雷霆,“你这个没有灵魂的空壳!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于发昏中看见了老婆惊骇万分的脸,这一下我更难受了。

首长同志,刚才我告诉您,我是一只猴子。我有勇气承认这个,我从小就具备这种自我意识。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哪怕是只猴子,遭人戏弄过分了,也要发怒的,我却不知如何是好,问题就在此处。我刚一试着发怒,马上就后悔了。就是这种心理危机促使我来向您,首长同志,来作这次思想汇报,我打算把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您。

发生了什么事呢?一个老无赖冲进屋里来挑衅,无缘无故地来污蔑我,我打了他,事情似乎就是这么简单,可事情又并不这么简单。我开始失眠,做些莫名其妙的梦,我的思路总被不由自主地引导到邻居一的身上去。每一天,我偷偷地坐在窗帘后面观察邻居一的行迹,想要猜透这个谜。一次我亲眼看见邻居一和邻居二站在一起说话,后又一起到一个地方去,当时我在窗帘后面像被人用一瓢冷水从头顶浇了下去。这样看来,邻居二也知道我的行径了,我还想得出邻居一将会怎样添油加醋,而邻居二又会怎样在此素材上加以理论的分析,他的理论修养本来就是很高的。很明显,于不知不觉中,这两个人已成了我生活中的最大的隐患了,他们不仅两面三刀,内心阴暗,曲折,还具有某种可怕的煽动力,也就是说,通过他们频繁的、私下里的活动,可以把流言变为事实。也许有一点他俩没有估计到,这就是,我将岿然不动。不论他们用尽何种伎俩,耍尽何种无赖,也休想把我拖进他们事先挖好的泥坑里去,因为我的内心是平静的。总有一天,他们将发现自己原来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犯了大错。

到了星期三,我照常上邻居二家里去,我们谈起了发明,我忍不住把我的想法向他做了某种暗示,我说:“人不过是只猴子。”也许我是说得过于热切了,邻居二锐利地瞟了我一眼,冷冷地说:“你搞发明不正是想显得比别人高超吗?谁能说不是由于嫉妒呢?”我涨红了脸竭力地为自己辩护起来,天晓得我说了些什么昏话,因为我的内心是一片混乱,我恨自己面前这个高傲的、坚不可摧的心理变态者,我想在理论上压倒他,可根本做不到。当我讲完这番话时,他沉默了好一阵,然后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关于衣着的事,你不要过于耿耿于怀了,那算不了什么,人人都有缺陷。”我突然像被一根利刺刺中了一样咆哮起来,我说我一点也没想这件事,这算什么狗屁事!如果他对他那个什么蹩足发明家的衣着有什么兴趣,他去花时间研究好了,犯不着把我也扯进去,我从来没把那种人放在眼里过。他联合邻居一搞的那种花招,对我不起任何作用,只不过使他们自己显得俗气和小气。“蹩足发明家?”邻居二探究地盯住我反问,“他在别的方面并不比你差,当你强调他是蹩足的时,你想说的只不过是你自己是个高超的发明家,这一点当然不错,不用你强调我们也清楚,可你究竟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喂?”见了鬼了!我反而被他问倒了,我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我自己也想不出,莫非他有什么魔法,能操纵我的情绪?我又一次想到猴子这个词,我就是这样一只遭人戏弄,发了怒又后悔的猴子,我总是上当,一下子就轻信他们的鬼话,进了他们的圈套。我以后一定要学得聪明滑头一些。邻居二看见我被他所问倒,立刻就兴奋起来了,他拍着巴掌嚷嚷道:“完全是妒忌!完全是!你不得不承认!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喂……”我赶快走出门去,我生怕我又说出蠢话来,这种事真是太岂有此理了。真的,首长同志,您设身处地想一想,当您面对两个心理变态狂的时候,您除了束手无策以后还能干什么呢?回想从前,我竟与这种人在一起高谈阔论,将他引为知己,我真是瞎了眼了,原来他接近我就是为了设圈套!

我决定避免与这两个人见面,以求得真正的内心的平静。我们家有一个后门,从后门拐出去便到了另一条马路上,我打算从此就从后门进出。大约过了一星期,我快要把这件事忘了的时候,忽然在一天中午出门的时刻,看见邻居一、邻居二,还有那位穿着时髦的同行,站在马路对面的一个鞋店里对我指指点点。在一刹那间我明白了,这件事并没有过去,也永远不会过去,只要我活一天,它就会像影子一样追随我,躲避是不可能的,我的躲避的行为,不过是给了他们更为活灵活现的笑料。但这件事是怎么会发生的呢?我,一个发明家,一贯的孤独,一贯的我行我素,早就将名利之类视如粪土,一心执著于个人的创造,怎么会弄到如此见不得人的地步?我十分纳闷,只能将这归结为我的运气不好,撞上了两个有理讲不清的精神变态者,遭到他们的暗算。从本能上我又感到,如果此刻自己退却的话,污蔑就有可能变成定论,当然我绝不能退却。我在短短的几秒钟内看出,我的惟一的出路是朝他们走过去,任何敷衍结局都是很坏的。好,我就鼓起勇气朝他们走去了。“你好啊!好朋友!好久没见到你啦!”邻居二故意夸张地叫嚷,其余两位则偷偷地挤眉弄眼。“这些日子没出门。”我说过之后立刻觉得不自在,甚至微微地红了脸。“我的意见完全与你们不同!”时髦的同行竖起斗鸡眼,对我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说话,还从上往下拍了拍我的肩,因为他是一个大个子,而我身材瘦小。“他的打扮毕竟不是很俗气的,他只不过是疏忽了一些小节方面的事罢了。来,你们看我来变个戏法,我只要给他换一顶帽子,他马上就别具风度了。”他一顺手就取去了我的帽子,使我光着秃头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那里,而他起劲地到他的包里去找另一顶帽子。“杂种!”我吼了出来,立刻明白自己又是老毛病犯了,可怎么也控制不住。“要是你不还我帽子,我就要你的命!”时髦的同行后退了五六步,疑惑不解地咕噜着,卑怯地将我的帽子扔到地下,我拾起帽子就离开了。听见两位邻居在背后不怀好意地笑着,笑声中间还夹杂了那几个熟悉的字眼。当然,狗嘴里还吐得出象牙来吗?

我回到家里呆着,对自己不满意的情绪一阵阵袭来,坐立不安。可事情绝对没完。中午时分,这三个人又来了,他们招呼也不打就进了屋,用一种机械的声音对我说,鉴于我对时髦同行的人格侮辱,我必须向他道歉,除此之外,我还必须承认自己的衣着确实俗气,只有如此,才能将此事了结,不然的话,可不要怪他们不客气了,他们三人如同胞兄弟,伤害其中一人就是伤害了其他两人,况且还有上两次殴打老人和对朋友不真诚的账还没算,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对他们说(我的声音又疲倦又厌烦),我可以承认自己的衣着俗气,我还可以承认自己是一头牛什么的(因为事实如此),可是想要我道歉,那恐怕很难做到。我的话还没完,这三个人就扑上来揍我,他们把我打翻在地,死死地按住我的四肢,使我不能动弹。这时邻居一就用他那细长冰冷的、老年人的指头来捏我的鼻孔,搞得我只能张开嘴用劲喘气,像头猪一样。邻居一兴高采烈地看着我的狼狈形象,咂吧着嘴说:“我要让他知道打老年人会有什么下场,这只瘦公鸡,我只要挥起一脚就可以叫他上西天。”当这个壮观的场面演出时,我的老婆又很及时地出现在门口了。我尽了一切力量用我的眼神向她示意,叫她离开,离得远远的,因为我一见到她就感到天昏地黑。可是她完全错误地理解了我的意思,她跑到外面去大喊:“来人啊!杀人了!”很快就挤满了一屋子人,大家七手八脚将他们三个扯开,纷纷说:“何必呢,何必……发明家,是我们大家的财富,该好好爱惜的。”时髦的同行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向众人宣布说:“如果A先生同意,我可以将这次斗殴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大家。但是只要他表示不乐意,我将守口如瓶,这件事将永远成为我们四个人之间的一点小秘密。我充分尊重A先生的意愿,因为我认为他是一个有才能的人,只不过有的时候并不怎么理智,这又是长期以来使我感到惆怅之处,不知道A是怎样个意见。”我简短地回答,我宁愿他守口如瓶,让这事成为我们四人之间永久的秘密。众人听着我们一本正经的对答,起先脸上透出热望的表情,后又化为失望和气愤。他们说,既然我们四人躲在屋里搞什么秘密,又何必兴师动众,将他们叫了来站在这里,莫非我们是在愚弄大家?这种行为实在是可恶。有了这一次,以后不论我出了什么事,多么需要救助,他们也将不闻不问了,像我这样受人尊敬的人物,居然干出这种丑事来,他们可没料到。他们说完就吐着唾沫走了。他们一走,这三个人又把我按倒在地,邻居一重又捏住我的鼻孔,还说为了我刚才用眼神指使老婆所干的卑劣事情,要加倍狠狠惩罚我一下。他用尽全力将我的鼻子拧得肿了起来。于是我老婆又冲出去喊“来人”。这一回,一个人也没来,我倒是松了一口气。他们一直折磨我到傍晚,后来他们肚子饿了,就丢下我回家吃饭去了。他们一走,我就去照镜子,看见自己的鼻子已经变成了紫色。这时候,我又从镜子里看见我老婆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转过身朝她恶骂起来,我说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她还笨的人了!居然连丈夫的眼神什么意思都猜不出,真是白吃了几十年饭,不如去撞死。我老婆开始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后来就用一种豁出去的口气反唇相讥了,她说我才是一个白痴,被人欺侮,又不敢还手的窝囊废,她用不着管我的眼神,我的眼神屁用都不顶!我才应该去撞死。“那三个人,是你招到家里来的吧?”我忽然换了一种假惺惺的口气。老婆先是一愣,然后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骂我。接下去她就生病了,一连三天不起床,披头散发,饭也不做,搞得屋里像个狗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