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汇报(第6/15页)

我的老婆偷偷地照准我的后脑勺就是一拳,把我打昏过去,于人事不知中我被他们挽起袖子,表演了量血压的丑剧。我一醒来老婆又扑上来抓破我的脸,还叫嚣假如没人看见,她就要叫我去见阎王。“一看见他那种伪善模样我就手心发痒,”她对邻居二说,“他藏得有一本日记,他在日记里面把自己打扮成救世主呢!这不是令人笑掉大牙吗?他有什么资格记日记?莫非他是个大人物?一个大人物,又怎么会被老婆抓破脸?怎么会衣着如此俗气?怎么会殴打老人?这种事历史上可没有记载呀!”

“并不是什么垃圾货色都可以上史书的。”邻居二板着脸说。

这真是太可笑了,我一点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回事,我又是怎么回事。我不想再与他们同流合污,就铁了心一动不动坐在原处,手捧《道德论》,潜心于某种遐想。我目不斜视,一个字一个字念出声来,企图关闭所有的感觉。我的老婆和邻居二见我这副样子,先是大笑一阵,接着飞也似地跑了出去。一会儿功夫,邻居一和邻居一的老婆跟在他们俩后面进来了,邻居一的老婆老得眼都快瞎了,一进来就碰翻了我家的热水瓶,搞得满地的水和碎玻璃片。她摸索着拖过一把椅子,坐在我的对面,伸出手来一把揪住我的胸口,用力摇了几摇,然后点了点头告诉那三个人说,今天他们把她找来真是找对了,要对付我这种癫狂症患者,她有几十年的经验,她的瞎眼也帮了她的大忙,因为瞎了眼之后心中更加透明。“自从上回这个人对你行凶之后,”她转向她的老头子说,“我就把他的样子牢记在心啦。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呢?不过就是一只手上多一个指头罢了,我记得是那只左手。那一天,他冲到我们家里来要杀你,是我迎上去夺走他手里的菜刀的。他还想连我一起也杀掉,每次我出门他都在我后面追赶我。为什么呢?只因为我们是诚实人,不肯说谎,也不肯出卖灵魂去满足他的虚荣心,他就动了杀机,幸亏我有预感,那次他对你进行的惨无人道的殴打擦亮了我的眼睛。”

后来他们四人商量了好久,决定带我去见一个名叫“桃子”的男人,据他们说这个人能使我彻底冷静下来,滋生一种现实的眼光。我当然不去,相持了一会,他们就动武了,四个人将我挟持到对面三楼的一间房子里。桃子是一个彪形大汉,稳稳地端坐在没点灯的房间中央。我们一进去,他就开始讲话,他似乎在解释一个什么问题,这解释冗长而又单调,拐弯抹角而又含糊不清,四周的黑暗又助长了他的自信心,他明明是下定了决心非要将那问题解释清不可了。我坐在一张条凳上,凳面粗糙不平,抵得屁股酸痛,同来的四个人已经不见了,就像他们没来过似的。桃子讲了好久,我以为他要讲完了,可他又开始使用警句了。天晓得他怎么会掌握了如此多的警句,就像连珠炮一般从他口里放出来。我再也坐不住了,就在房里走来走去摸索电灯的开关,我渴望看到桃子在灯光下是怎样一副嘴脸。

“我倒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他很突兀地说,“我要支持你的发明,我将派一个我的学生来支持你。这些年我没来找你,是有原因的。我想当你的发明的见证人,没有谁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只有我才能理解你的内心。”

桃子的学生过了几天就来了,在此之前,我想谈谈我那举世无双的发明。

用一根比头发丝略粗的特制的针,在一个鸡蛋壳上钻出五千至一万个洞眼来,似乎是一种天方夜谭,但鄙人在三十多年以来,一直在从事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发明,并自以为取得了可喜的进展。我的发明总是在夜深人静时进行的,蛋壳秘密地收藏在床底下的一个皮箱里面。说起来,没有任何人曾经目睹我的进展和成功,对他们来说一切全是风闻,只是一个奇怪的机会使我获得了发明家的称号并得到国家工业部的承认,谁也没来追究过这个称号。一年又一年地过去,近年来,人们忽然从记忆中将我搜寻出来,对于他们那一次轻率的赠与发生怀疑了。就是说,正当我庆幸被人忘怀,悠然自得之时,偏偏有人记起了我和我的发明,他们对于这假设的发明反复推敲,在脑子里打满了疑问号,最后,一种于我十分不利的见解成立了。没有一个人将这见解说出来,所有的人全显出关怀的样子来探听我的虚实。我的邻居们和时髦同行对我的拜访便是这一转折的高峰。他们有谁和我提过在蛋壳上钻孔的事吗?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邻居一到来的那个早上,我误认为经过多年的冷落之后,我的发明要受到众人注目了,结果完全没有那回事,没有人对发明说过哪怕一个字。他们来找我,只是要来寻衅闹事,我在他们的步步紧逼下,弄到了活不成的地步。桃子的学生就是这个时候来到我家里的。在开初,他的到来对我来说就像久旱的土地落下了甘霖,仿佛从天而降,我找到了同志、朋友、知己、助手、鉴赏者、一切!

他走了进来,全身肮脏,赤裸,仅在胯间前后吊一块裆布,提着一口巨大的破皮箱。他一进门就对我提起我的发明,那真是我一生中辉煌的时刻!

他是一个年龄与我不相上下的汉子,生着巨大而结实的门牙,我总觉得他很面熟,就在附近什么地方见过。可他说他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专程赶来的。

“你好!”他说,“我的名字叫食客,我不远万里来到你家,是来协助你搞创造发明的。我们素不相识,但志同道合,共同的事业上的追求把我们联在一起了。”他彬彬有礼地与我握手,声音含糊地提到我的某个远亲的名字,说他是那个人的侄儿,也可能他说的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只不过是我自认为他说了我的远亲的名字,反正我现在觉得那名字妙极了。

叫做食客的汉子进了屋,放下破皮箱,大模大样地坐在沙发上,眼珠滴溜溜地打量屋里的陈设,不安地用一只脚踢踢茶几,又踢踢地板。这时我又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我几乎要记起他的名字了。

“我看得出来,我今后就要住在灰堆里了,你这个人,完全不讲卫生,我对你这种习性非常生气,你有几间房可以作卧室?”

“两间,我和老婆住在大的那间,小的那间放蛋壳。”

“你那老婆不会来了,有我没她。”食客干笑几声,“把蛋壳放到客厅里来,蛋壳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从今天起,我住你的卧室,那间小的放我的皮箱,我的皮箱里全是重要的文件。至于你,你可以在客厅里开一个铺,我们干吗要什么客人来?那是非常庸俗的,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俗气,一个俗气的人比一个坏人可怕十倍。你要拼命工作,我的朋友,请注意听:有一天你去钓鱼,一整天你什么也没钓到,你没精打采地往回走,万念俱灰,忽然,你什么也没干,一切发生了理所当然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