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爱情(第5/7页)

“啊,你来了。”

“嘘,不要出声。”

她用一根棍子去搅那一堆纸灰,黑蝴蝶纷纷飞向半明半暗的处所。这个时候,四爷看见厨师用双手蒙着自己的脸坐在地上,仿佛被这情景吓坏了似的。啊,她的身后还有那么大一堆纸灰,她在这里烧了多久了呢?她用棍子挑几下,那纸灰里头便火星飞舞。

“罗寡妇啊罗寡妇,莫非那桩事真来了吗?”有人在四爷耳边叨念道。

四爷一回头,看见了巡警。

“我们自己……”四爷不由自主地说出这半句话,他瞪着巡警,似乎是在向他提问。

“她是不同的,她是不同的。”巡警连连向四爷点头,表示赞成某件事,“你以为她住在我们里头,其实呢,她住在你想象不到的地方。我啊,我盯她的梢有20多年了。”

火焰熄灭了,四周归于黑暗,四爷发起抖来,止也止不住。他脑子里乱哄哄地响着这句话:

“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

但他说出来的却是:

“我想吃一碗热馄饨。”

巡警一下子活跃起来,高兴地回应道:

“我们去夜宵一条街,这就去!”

四爷跟着巡警往那边走时,寡妇和她弟弟已不见了,不知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四爷看见那些铁桶灶已经不喷火了,但火势还旺,划出一个一个弧形的亮处,那些厨师坐在光亮中间,脸上都是那种怪怪的表情。巡警回过头来对四爷说:

“别看这些人面熟,你可是一个都不认识的。”

四爷很不喜欢巡警说话的腔调,可又觉得自己在他的掌握之中,这令他很懊丧。他突然感到自己的两条腿是那样的老迈,疲惫,他一步也走不动了。他四处张望,想知道“她”是否还在附近,他多么想同她说话啊。巡警埋怨说:

“你怎么又坐下了?你太优柔寡断了。坐在这黑地里,你以为生活有希望了,其实呢,你正走进一个死胡同,这种事,我看得多了。”

四爷想,他又用这种腔调同自己讲话了,几十年都已经过去了,这个老家伙还是坚持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加以否定。他那么自负,认为只有他才知道实情,可是实情到底是怎样的呢?四爷的食欲又一次消失了,他不想去夜宵一条街了。这一大片空地,这些个炉火,此刻让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儿童时代的一个场景。那时四爷的父亲总在外地干活,冬天里,四爷将双手拢在袖筒里,到一个卖馄饨的老头旁边坐下等父亲,那老头使用的就是这种大铁桶炉子。老头总爱摸摸他的头,说同一句话:“你家的房子是从地里头长出来的。”现在那房子已经没有了,四爷住在高楼的临时住所里,一连好多天想了又想,最后才在“她”的帮助下理解了百年老屋从地面消失这件事。然而眼前的这些炉子,这些明亮的炉火,怎么一点也不使他感到温暖呢?巡警又不见了,四爷觉得这人一辈子总是躲躲藏藏的。

忽然,他的耳边响起了杂乱的唿哨音,是那些厨师口中发出来的。四爷一辈子里头从未听到过这么可怕的声音,他用手死死捂住耳朵,那些声音还是刺痛他的耳膜。他心里生出末日来临的预感,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一下站起来,抱着头就朝场外跑。他的前面也有好几个人在跑,其中一个似乎是自称是巡警的儿子的汉子。他们跑得快,四爷跑得慢,落在后头的四爷被那些噪音撕裂着,脑袋都要炸开了。

他终于回到了酒吧一条街。喘着气回头一望,那黑黝黝的大片空坪已经不见了,那里正是夜宵一条街的所在,大排档的明亮灯光刺破夜空,蒸气弥漫在空中,桌椅间人头攒动。他不想吃东西,他要回家,这时他又听到了哭声。

“你怎么可以从我肚子上踩过去?啊?”自称巡警的儿子的汉子说。

他扯住四爷的衣袖哭哭啼啼。

“你回去吧,你回去吧,你不要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来。”

他一边啜泣一边将四爷用力一推,然后自己缩进一个酒吧里头去了。

那一天,四爷睡到下午才醒来,他醒来之后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关于“她”的。她还在不在此地呢?一个人怎么可以同时在这里,又在那里呢?他竭力回忆她那美妙的肉体给自己的感觉,可是在所有的场景中,他都像是一个第三者,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是自己的替身,在同她缠绵。白天里从高楼上望出去,酒吧一条街和夜宵一条街都可以看得见,但是他在夜里到过的那个空坪根本就不存在。他回忆起她说的那半句话“你自己……”有一件事在他心里渐渐清楚起来了。当他的百年老屋被拆掉时,他心里的那种悲哀是多么的浅薄啊。他就像一个摘了眼镜的近视眼,不管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而她,是他的眼镜。有时他又禁不住沉醉在遐想之中:他的老年生活是多么幸福啊。当然这种沉醉十分短暂,因为随即他便会听到父亲临终时的喘息。不管在什么时候,那种喘息都令他感到无法忍受。

邻居老刘敲门进来了,他满脸倦容,像被什么念头折磨着似的。他不坐下,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房中间。他说话时不必要地挥动手臂,做些奇怪的手势。

“四爷,你的空房,借我用一用吧。”

“我早就没有房子了,你都看见了。”

“不,你有房子。我知道你有,你干吗遮遮掩掩的?这个地方,没人藏得住秘密。”

“那么,好,我借给你吧。”

“但是你没有诚意。你不是从心里愿意借。”

四爷觉得他说话的口气就像个流氓,而且他的手挥到他脸面前来了。

“你要我怎么样?同你一块养鸡鸭吗?”

“你没有诚意,哼,你这种人……”

他一边乱挥着手,像做体操似的,一连朝门走去。他出去了好久,四爷还闻得到屋里的酒味。他要是没喝酒,是不敢在他面前这么放肆的。也许这才是老刘的本性?这个几十年的老邻居,一直将他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那天他站在他原来的家的宅基地上,看见父亲在远处的瓦砾堆里来来回回地走。他招手叫老刘到自己身边来,问他是不是看见了远处那个人影,老刘回答说看见了,他又问他是不是看清楚了,老刘说看清楚了。

“你知道他是谁吗?”四爷问。

“我不知道。这种事,你要去问你的心上人。”

四爷想,拆迁又能改变什么呢?即使盖起摩天大楼,“她”还是生活在他自己去不了的地方啊。当他同她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放飞那些黑蝙蝠时,他以为他俩心贴着心,其实呢,她是在向自己的故乡发信号。而他,是看不见她的故乡的。那地方并不远,就在城里,比如昨天夜里去过的那个空坪就是属于那里的。四爷想象着她在酒铺里卖酒的时候,一下子就进入地下通道,同那些个厨师会合的情形,不由得十分嫉妒他们。下一次他再去酒铺后面的储藏室,他一定要仔细观察酒桶后面那些黑暗角落,看是否有地道之类。可是他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每次他们一闩上门,立刻进入销魂的缠绵之中,哪里还顾得上别的。现在他的这种想法,正是上了年纪的糟老头坠入情网的表现,疑神疑鬼,到处打探,恶心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