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第2/5页)

“那是人鼠大战。我们帮不了他的。”

妈妈推着车要我快走,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快到家时,她突然说:

“小云,你们夜里搞的那些活动同老鼠有什么关系,你注意到了吗?”

我没来得及回答,因为大哥骑在自行车上冲过来了,他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在地上,满脸都是血。难道有人在追击他吗?我朝空空荡荡的胡同里看了又看,一个人也没有。血是从他的鼻孔里流出的,他失去知觉了。妈妈站在那里端详了他一会儿,放好三轮车,不管不顾地进屋去了。

“大哥!大哥!”我摇晃着他。

他将左眼睁开了一半。我吓得跳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他变成那个人了,就是雨天里来的那个人,当时二妹说他是爹爹。他慢慢坐了起来,又变回了我的大哥。

“有人追你吗?”

“有人追我,很多人。”他点了点头,用袖子去擦脸上的血。

“你认识雨天里到我们家来的那个人吗?”我忍不住问他了。

“你是说老王吧,当然认识,他总在这附近悠转。妈妈生我的气了吗?”

他站起来,神情紧张地摆弄摔坏的车子。

“妈妈生我的气了吗?”

他又问我。他的鼻孔还在流血,嘴唇肿了起来。

“不会吧。”我说,“妈妈在想那些老鼠的事呢。”

二妹站在窗口那里看我们,她显得很激动。我跑进屋,随她到了后花园。

是深秋了,园子里一派凋零景象。我记起我好久没来这石桌上了。因为三妹到姨妈家学绣花去了,她一走,二妹就变得懒心懒意了。就在昨天下午,我听见二妹在卧房里同一名男子语气急切地说话,但后来,我始终没看到那个男的出来,也许他跳窗出去了。后来二妹告诉我说,那人邀她“私奔”。我感到很震惊,二妹才十四岁,居然就有男人来邀她私奔了。

“我要想一想,”她皱着眉头说,“也许三妹明天就回来了?”

“她要是回来,我们仨又玩‘上天堂’的游戏,如果这样你不私奔了吧?“

“嗯。”

她爬上那张石桌,仰身躺在上面。她的样子忧郁到极点。

下小雨了,我听见半人深的枯草发出“咝咝”的声音,东边有脚步声传来。东边的脚步像一个男人发出的,会不会是要“私奔”的那个人呢?

“二妹,二妹,你在哭吗?”我轻声说。

但她一声不吭。她的头发开始滴水了。而我,真奇怪,我站的地方居然没有雨,我周围的干地画出一个大的圆圈。这时她侧身而卧了,她的眼神十分模糊。

她在石桌上一直呆到雨停,这才全身湿漉漉地爬下来,到屋里去换衣服。

夜里我同她在各自的床上翻来覆去,后来我们就一齐到窗口去看。我们看见石桌上有一轮一轮的光圈,地上也有一些闪光点在移动。

“那是些老鼠。”二妹说。她是指那些移动的闪光点。

“老鼠想上桌吧?”

“是啊。”她叹了口气,颓然往椅子里坐下去,“它们绕桌子跑啊跑的,跑到累死为止。我坐在这里想这件事,我觉得老鼠们将我带进了死胡同。”

我想,妈妈为什么一定要从事卖鼠药这件工作呢?大概就是她那些假“三歩倒”,使得我们地区的鼠祸猖獗。我看见有个模糊的人影立在石桌的那边,但我还不能断定那是一个人。我揉了揉眼又看。这时二妹开口了:

“姐姐,你不要看了,那就是他,夜夜都在那里的。”

“谁啊?”

“三妹说的那个人,那时她不愿意告诉你。她去学绣花,就是想把那个人的样子绣出来。前天我看到她将自己的每根指头都扎出血,滴到绷子上头。”

“你去她那里了?”

“我偷着去的。姨妈把她关在绣房里,不让任何人同她见面,我隔着玻璃看她,她不知道。姨妈放了一只猴子放在绣房里监视她。嘘,别出声,他动起来了。”

可是我感觉到是我脚下的地在摇晃,我自己在摇晃。我在摇晃中看见对面的黑影越来越庞大,夜空看不见了,四周漆黑,二妹也消失在漆黑之中。我站立不稳,往地上坐去,但我并没有坐在地板上,我好像坐在空气里头了,因为我仍然不停地摇晃。

“你看,她进屋了。”二妹在遥远的地方说话。

空中出现一些微弱的光点,不凝神去看简直就看不见。慢慢地,那些点连成了一个大的圆圈。“那是老鼠嘛。”二妹又说,“你屈一屈腿就行了。”

我屈了屈腿,“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接着就听到她在哭。

天开始亮了,花园里什么都没有,花岗岩的桌子被雨淋成了深色,令人想起墓穴。她哭,是因为花园里什么也没有;而夜里的时候,‘他’在那里。她是躺在床上哭,被子蒙着她的头,两只赤裸的胳膊伸在被子外头。

他们派我到姨妈家去看望三妹。这个姨妈,我从未听说过,后来妈妈有一天突然说起她,随即就将三妹打发到她那里去了。“小云,你不要走丢了。”大哥交给我船票的时候严肃地说道。我出发之前他们全躲着我,家里一个人影都没有。莫非有见不得人的隐私?抑或是三妹在那边出了问题?

湖很大,轮船在湖里弯弯绕绕地行进着。整个舱里的人都在吸烟,我怀疑他们吸的是大麻。这些穿白麻布衫的人,神情怪怪的。

“你呀。”中年汉子说。

他总说这种半句话,对面的女人,似乎是他的女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等他的下文。当然没有下文。然后两个人的脸都淹没在烟雾中了。

有一刻,船沿着岸边行驶的时候,好像突然要搁浅了一样猛地撞在什么上面。舱里的人都倒下去,他们情绪激动。一个戴鸭舌帽的人从机房里走出来,满脸懊丧,口中大声说着:“见鬼,见鬼!”一路穿过人群,走到船尾去了。船真的停下了,但并没有停在岸边,我们离岸还有一百多米远。舱里的人纷纷脱了衣服往水里跳,这些人都会游泳,他们像一群鱼一样往岸上游去。难道这条船要爆炸了吗?空空的舱里头只有一个老太婆,这个衣衫不整的老太婆坐在机房的门边,对周围发生的事无动于衷,她居然在绣花。她手里拿着一个很小的绷子,绷子上面绣出的图案有点像人脸又有点像狐狸脸。

“您的眼力真好啊!”我对她说。

她朝我抬起脸来,这时我才发现她是一个盲人,她的眼眶里是两个旧式的瓷眼球。

“船长到哪里去了呢?”我问。

“这里没有船长。”她摇着头说,“为什么你不跳下去呢?你要是跳下去,说不定这会儿都到家了。啊,我知道了,你不会游泳。你考虑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