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第4/5页)

烂泥路终于走完了,那些东倒西歪的木板房出现了。姨妈熟门熟路地在一块石头上坐下。

“小云,你过来。”她仰着脸,将两只一动不动的瓷眼珠对着我。

我听到轮船鸣了一声汽笛,然后就开走了。姨妈脸上掠过一丝不安。

“这里有人住吗?”我问姨妈。

“没有。”她说。

“那么三妹,她……”

“三妹坐刚才的船回去了,因为你来了嘛。”

她兴奋起来,站起身挥着手说。

“你看,你看,这么一大片地方,全是我家里的,哈哈!”

我感到她在掩饰着什么,是什么呢?

我进入了这个荒岛。啊,接下来的事我无法说清!

这个我看作我的姨妈的老女人一回到她的破木板屋里就变得瞌睡沉沉了。她撇下我不管,自己爬上那张旧铁架子床,盖上落满灰尘的被子,倒头就睡。但她没睡着,她的眼睛瞪着没有天花板的屋梁——虽然那是瓷眼珠,我也知道她醒着。

有人在隔壁呼救,是一个小男孩,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脖子。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看见隔壁的那间屋好像是一个牛栏,但是里头却没有牛。姨妈不同我说话,也许她希望我离开吧。

我走到隔壁,整个大房子里头空空的,地上铺着草,中间是一排木栏。我绕房间踱了一圈,没听到任何动静。看来那男孩不在这间房里,我正要出去,那呼救声又响起来了,他喊的是:“妈妈呀妈妈,我活不成了!”声音从屋梁上传下来。原来屋梁上用绳子挂着一个大桶,那小孩就在桶里。他每喊一次,那桶就晃荡得厉害,杇坏的木梁像要断裂一样。我注意到屋角有个梯子,就走过去将它搬到木桶旁边支好。我登上梯子,满心焦虑地对那小孩说:“别喊了,我来救你了。”

小男孩沉默了一会,问道:

“你是谁?”

“我是隔壁人家的亲戚,来救你的。”

他口里突然冒出一连串的脏话,称我为不吉利的“扫把星”,多管闲事。

我爬到梯子尽头,看清了这个小孩。这是个奇异的孩子,他全身没穿衣服,身体就象婴儿一样软弱,可是他的头颅硕大,额头上有皱纹,表情像个小老头,很诡诈。我不好意思盯着他看,就将脸转向一边。没想到他倒询问起我来了。

“你是来找那个女孩的吗?”

“你见过她了吗?她是我妹妹!”我连忙说。

“她死了。绳子一断,木桶倒扣下来,她的脑袋就被切碎了。你滚开!”

他用力摇晃着桶子朝我这边撞过来,我连忙爬下楼梯。这时一头老牛进了屋,若无其事地走到木栏里边吃起草来。老牛一进屋,那孩子就变得无声无息了,从下面看去,那桶里就像没人一样。我回到姨妈家里。

“啊,我缓过来了。”姨妈用这句话迎接我。

“我要找三妹。”

“我告诉过你她回去了,你忘了吗?”

“有人说她在这里。”

“是放牛娃说的吗?那小家伙要寻死,就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不要听他瞎说。我告诉你,这里除了我,没人愿意久留的。所以我就成了女王了,你懂吗?女王!”

她激动地从床上坐起来,说有人在屋里同她捣乱。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那家伙——隔壁牛栏里那条老牛。它怎么进屋来了呢?然而“它”又不是牛,却好像是我从前见过的那个可以不断长大的黑影。屋里太暗,我看不清。

那浓黑的一条立在门后,正渐渐地膨胀起来。姨妈侧耳倾听。

我低头看地上,发现这里也有老鼠。不知出于什么冲动,我蹲下去抓住了一只发光的小东西。它“吱”地叫了一声,咬了我一口。当我抓住老鼠时,那黑影就开始收缩,最后缩成了老牛的轮廓。它缓缓地走出了门。

“你放了它。”姨妈说,她在沉思。

我扔掉手中的老鼠。

“你真机灵。你见过这种老鼠?”

“我们后花园里有好多。”

“我倒忘了,你妈妈是卖鼠药的嘛!”

她笑起来,笑得令人胆寒。我抬头打量这间房子,总觉得屋里的空荡是伪装的,一不留神就会有可怕的东西出其不意地钻出来。姨妈下了床,走到门口,然后回过头来对我说:

“乡村的早上空气多么好啊。这里先前是一个很大的村子,你相信吗?”

她在门坎上坐下来,进入一种忧郁的冥思之中,口里喃喃自语。

在门外,疯长的灌木后面,那头老牛在吃草,它显得超然而难以捉摸。也许它在守护破木板房里头的老女人?我记起了隔壁的放牛娃,这个男孩是怎么回事呢?他是不可能自己将自己放进那半空中的桶里去的,谁设计了这个游戏?此时隔壁完全没有响动,也许他在桶中入梦了。我不相信他说的关于三妹的话,我觉得她应该在这一排木板房当中的一间里头。我一回想起她很小的时候吃下自己的指头的事,就觉得她怎么也死不了。那一回,她用家里的一把匕首去削铅笔,结果将无名指的指肚削掉一半。她弯腰捡起那点血糊糊的东西,我还没看清她就塞到嘴里去了。

这里的风景处处显得凶险,就说门口的这只打谷的扮桶吧,里头的白蚁居然有螳螂那么大,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怪异品种。还有这些榆树的树干,怎么看也像人的躯干,树底下的灌木丛里头则有金环蛇窜动。这个瞎眼老太婆,她真是我的姨妈吗?她是如何流落到这个岛上来的、当年这个岛上又是怎样的景象呢?她又是如何样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的呢?吃的和穿的、用的从哪里来?这真是些令人头晕的问题啊。

我离开姨妈,往村头走去。天气晴朗,但有雾,地上总有老鼠伴随我。这时我才明白了这些小东西的作用——它们让人心安。我打开每一间木板房的门,朝里头窥探。发霉的潮气迎面冲来,屋里都没人。也许先前住过人,现在已经离开了。有一间屋的屋梁上盘着巨蟒,那家伙睡着了,它根本不在乎我弄出的响动,它太大了,梁都被它压弯了。三妹会在什么地方呢?妈妈为什么将她、而不是将我送到这里来呢?我脑子里又在提问了,我一提问脑子就乱,所以我要抑制自己。

我万万没想到我会与巨蟒同居一屋,原因很简单:只有这间房里有一张床,床上铺着新鲜的干草,而我已经累得无法动挪了。我一躺下就睡着了。后来我想醒过来,眼皮却睁不开,我感到那巨蟒的身子从梁上垂下来,它正在舔我,一下一下的,像鸡毛掸子从脸上扫过,很舒服。就在这关头,三妹的声音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