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第5/5页)

“姐姐,没想到那个人形的家伙是一条大蟒。我攀上去了……”

她是说她攀上了梯子还是攀上了屋梁?我焦急地想紧握拳头,给自己太阳穴上一击,好尽快醒过来。可是我的手完全无力,我握不成拳。

“要她不要做的事,她总是做得最好。”这回是姨妈进来了。

“姨妈,你听到了什么响动吗?”我坐起来问她。

“当然啦。小云啊,我告诉你,这里隔一阵就有翻天覆地的混战发生呢。”

我抬头看梁上,看见那里空空的。姨妈知道我在找什么,她又说:

“你不饿吧,到这里来的人都不饿。”

我倒忘了,我真的没有饥饿的感觉。我害怕起来,因为一个人不知饥饿并不是一件好事。门被什么东西抵开了,又是那只老牛。这回它不进来,也不出去,就堵在门口。

“它呀,它率领千军万马。”姨妈笑着指了指门,她好像什么全看得见。“你以为它是一条,其实它是一万条。多么可喜的事啊。”

我走过去抚摸老牛的头部,老牛的眼里就流出泪来了。

“姨妈,它很苦,是吗?”

“是啊,它成了野牛了嘛。小乌拉一心寻死,你有什么办法呢?我是说放牛娃,你见过他了的,他很不一般。”

姨妈话音一落,隔壁房里就发出轰隆的巨响,我知道是那木桶掉下来了。老牛还是堵在门口,它的眼泪流淌不止。看来,它不愿让我去隔壁。我将耳朵贴着它的肚子,听见里头响起滚滚的车轮声,炮声,无数条牛在狂叫。

“我早说了它是一万条嘛。”姨妈在嘀咕。

我爬到牛的背上,越过它到了门外,我要去看小乌拉。

他趴在那里,大桶的边缘砸在他的后脑勺上,他晕过去了。我想挪开桶子,他却说话了,他口齿清楚。

“你干吗?你怎么老是来搅乱我的事?”

我愣住了,松开手,心里想:这是怎样一个男孩呢?在他的后脑勺那里有一条血肉模糊的切口,他的上半身露在桶外,现在正渗出粘液来,这使他看起来像两栖动物。我摸了摸他那短小萎缩的双臂,那上头的皮肤溜溜滑滑的。

“你这个该死的。”他咬牙切齿地诅咒我,他的一边脸贴着地。

我又摸了摸他的头,那些头发纷纷落地,青色的头皮上也渗出粘液。他用力抬起脑袋,要来咬我的手。由于身子被桶压着动不了,所以他的脑袋抬起了几下就没劲了,脸部颓然扑在泥地上。

我走出牛栏来到外面,那一排黑色破败的木板房在我眼前展开,我记起了刚发生的怪事。难道这里的每一间房都是姨妈的家,并且只要你呆在里头,你隔壁就住着那个放牛娃和那头老牛?我放眼望去,看见姨妈正在和老牛对峙,但她和它之间并没有敌意,毋宁说,他俩都在对方身上寻找自己盼望已久的东西。姨妈仰着脸,鼻孔朝天用力嗅着空气,她显然嗅到了那个东西的气味。老牛呢,它躁动着,叫了一声,有点催促的意思,也许是催她把那个东西拿出来。姨妈的脸渐渐涨红了,表情变得有点狂乱,仿佛憋着一口气要干什么,又仿佛因为孤立无援而拿不定主意。后来她忽然叫我了。

“小云!小云!”

“什么事,姨妈?”

“你听到了吗?很久以前的事又发生了!”

天空一下子变得阴沉沉的,我站在那里侧耳细听。我听到了某个夜晚的雨声:两三滴,四五滴,十几滴……然后连成稀稀拉拉的一片。啊,那不是雨,是小老鼠们的脚步,它们多么焦虑啊!我看见了从半空降下的黑影,耳边响起一个执拗的声音:“要?不要!要?不要!要……”

我仍然呆立在原地,但渐渐失去了知觉。

好多年来,每当我同三妹独处之际,总免不了重提那个石桌的游戏。但我们从未提到姨妈和荒岛。我不能确定三妹是否有过那种经历,她那么活泼,开朗。她继承了母亲卖鼠药的职业,推着三轮车走街串巷。母亲面对我和三妹时总是暗笑,也许她很高兴自己选对了接班人。有一天,也是下暴雨,一个湿淋淋的疯老头闯进厨房,大哥用绳子将他捆起来了。当大哥押解他出去时,他朝我一瞥,我便看到了熟悉的眼神。“父亲啊父亲。”我在心里说,随即听到老鼠一只接一只跳上石桌的声音。

“外面真黑。”大哥回转身来对我说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