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麻进城

残雪

麻哥儿坐在那株年老的枣树的旁枝上头。黑暗中有成群的大鸟飞来,由远而近,他害怕得全身发抖。鸟儿们的翅膀从他身上,脸上扫过时,他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然而鸟儿们又远去了。爹爹在厨房里叫他,随着那嘶哑的声音一道,还传来了柴烟和爆炒辣椒的呛人的味儿。麻哥儿想,爹爹怎么半夜里起来做饭呢?

这个时候,村子里头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村前通往城里的大马路上有独轮车咿咿呀呀地驶过,是那些去城里卖猪的人。是两年前死去的妈妈将麻哥儿引出屋的。“夜里那么多好玩的东西。”。当时麻哥儿觉得妈妈的影子好像说了这样一句话,但他听不到声音。麻哥儿觉得妈妈好像还说了这样一句:“二麻,你是个劳苦命。”后来不知怎么他就随妈妈的影子到了屋外。外面没有月光,麻哥儿只能摸着走。妈妈一出门就消失了。麻哥儿这才疑惑起来,屋里那么黑洞洞的,他是怎么能清楚地看见妈妈的影子的?他刚一想这件事,就摸到了枣树。枣树的树皮还有点温暖,树身似乎在呼唤着他。于是他就爬上去了。

他想回答爹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多么黑呀,他知道那些鸟还没有飞得很远,他听到了。再往厨房的方向看,既没有看到火光,也没有看到烟。爹爹在干什么?麻哥儿溜下树,向厨房的门口摸去。

“只要不踩着鳝鱼骨头,就不会跌倒。”爹爹从灶口那里发出声音。

麻哥儿进了厨房但他感觉不到爹爹近在身旁。他伸出手臂拂了几下,也没有触到爹爹,他又吓坏了,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厨房是新盖的,原先他家没有厨房,就在屋里做饭,一个地灶开在麻哥儿的床边。每当有人嘲笑说“吃饭睡觉都在一块儿啊。”时,麻哥儿就怨恨爹爹。后来有了厨房他还是怨恨,因为灶打得很不好,一烧柴就满屋子浓烟。麻哥儿还小,爹爹还没让他做饭。可他每回进去都被浓烟熏得有种想要寻死的冲动。“死了就好了。”他这样想道。

今夜厨房里却一点烟都没有。麻哥儿在心里嘀咕要是爹爹再不出现,他就摸回房里去。现在没到吃早饭的时候嘛。先前闻到的柴烟味和辣椒味也闻不到了。爹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二麻,你这个小鬼。”

后来他就听见爹爹的脚步声进了屋。麻哥儿决定在厨房里呆下去,他想看看那只老蟋蟀会不会出来。厨房里没有浓烟的时候多么好啊,灶一烧热,老蟋蟀就会来享受灶的余温。比如现在,灶膛里就很热。那么刚才爹爹真的是在这里做了饭?麻哥儿摸到引火的松针堆,在那上面躺下了。先前厨房刚砌好时,夜里他总到这里来睡,他在灶边睡惯了。

胡思乱想了好久,蟋蟀还没有出来。虎纹的小猫在门口叫了两声,进来跳上灶台,侦察了一番又离开了。麻哥儿因为害怕而闭上了眼睛。

忽然,铁锅和铁铲发出大响,像要出事了一样。麻哥儿看见驼背的男人在捣弄他家的餐具。他是谁呢?他好像对麻哥儿家很熟悉,可是村里没有这样一个人啊。

“我是你永年舅舅,我住在城里。你妈嘱咐我来看你的。”

“我妈不是死了吗?”

“嗯。”

麻哥儿想,他也许说的是两年前的事。永年舅舅双手按着麻哥儿的肩膀,似乎在端详他,可是麻哥儿看不见他的脸。他觉得这个舅舅的手很硬。硬得像木头。他会不会是鬼?!驼背舅舅手一松,麻哥儿就倒松针上。这个时候,他听到大马路上响起激烈的鞭炮声。

舅舅离开时说道:“我们城里啊,现在不那么好混了。”

麻哥儿这才记起,这个舅舅是实有其人。麻哥儿4岁那年他来过,他不肯来家里,站在后山的窑洞那里。麻哥儿和妈妈去看他时,他从洞里出来,一个劲地傻笑。后来他交给妈妈一布袋红红绿绿的玻璃珠,说是给麻哥儿的。妈妈称他为“驼子”。他们在砖窑边分的手。

回到家里后那些好看的玻璃珠就不见了。好久以后,麻哥儿还在家里找来找去的。问妈妈呢,妈妈板着脸,不高兴他谈起这事。驼子舅舅没再来过,麻哥儿早就将他忘记了。现在他又记起了那袋玻璃珠,那是多么好看的东西啊。他很懊悔刚才没有及时记起这事。为什么妈妈不让他得到那些宝贝?她情愿将秘密带到坟墓里去也不让他知道。麻哥儿又怨恨起来了。然而这个时候蟋蟀突然叫起来了,是两只。一只叫声短,一只声音拖得很长。蟋蟀窝是在灶脚那里,两只总是同时出来。麻哥儿觉得它们已经很老了。他倾听着、想象着这两只蟋蟀的活动,心里头静下来,一会儿就在松针上面睡着了。

早上,天大亮了麻哥儿才醒来。他揉着眼睛站起身,立刻记起夜里来过人的事。他还记得永年舅舅将两粒玻璃珠放在锅里了。他揭开锅盖一看,锅底躺着的不是玻璃珠,而是那两只老蟋蟀,已经有点烧焦了。是它们自己跳进锅里的,还是那个幽灵舅舅干的?麻哥儿不敢多看一眼,盖上锅盖就走出厨房。

村里阴沉沉的,有雾。一位妇人从小路上走过,向麻哥儿暧昧地笑着说:“你家昨夜来人了吧?”麻哥儿点点头。

麻哥儿进屋时,爹爹坐在桌边想心事,他指了指桌上的饭菜。饭菜还是热的,麻哥儿低下头吃起来。他觉得奇怪,怎么没看见爹爹做饭,饭菜就熟了?怎么不在厨房吃饭,却破天荒端到屋里来吃?也许,他睡得太熟了没听见爹爹做饭。可那两只可怜的蟋蟀又是怎么回事?他想着小蟋蟀,眼泪便滴到了碗里。

“他代表你妈妈娘家的人,他专门同我作对。”

爹爹说这话时被烟呛着了,猛烈地咳起来,脸涨得通红。过了一会儿,他才又补充说:

“吃的东西放在厨房我不放心,那个人一下就溜进来了。二麻,我们以后就在屋里吃饭了。这里的人总想看我们的笑话,你要自尊自强,像你哥哥大麻一样。他出去学手艺一年都没回来。可他的心是系着家里的。”

二麻用力想,怎么也想不出爹爹这番话的意思。莫非他是要自己出走,不呆在家里吃闲饭?二麻感到脊梁骨那里凉飕飕的。妈妈死了两年了,他还是第一次有这种危机感呢。还有舅舅,他明明记得舅舅将玻璃珠放在锅里了,是不是爹爹将它们换成了蟋蟀?这些年他一直在找那些珠子,床底下啦,破衣橱里头啦,到处都找过了。可是他的爹爹比别人家的爹爹都要好,从不逼他干活,让他去玩。

麻哥儿将鸭子放到塘里后,自己就在塘边坐了下来。他面前有一个土洞,洞口长满了栀子花。麻哥儿用两块石头敲击了几下,那只老龟就出来了。龟已经认得麻哥儿了,所以一点都不害怕。龟的眼睛像往常一样,并不看着任何地方。这双眼睛对麻哥儿有种吸引力,麻哥儿总在琢磨,它到底看不看得见自己,如果看得见,它看见的自己又是什么样子。龟突然缩进去了。因为有人在麻哥儿的上方“扑哧”一笑。是那位妇人,她是住在井边的外来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