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麻进城(第4/9页)

麻哥儿骇然发现天上有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正朝他压下来,他口中发出尖叫,叫了又叫。他想躲开,两只脚却像被钉在原地了一样。他并没有死,当他又一次抬眼时,又看见那庞然大物压下来,他又尖叫。他明白了:不能抬眼看天上。汉子的声音又听得见了:“对了,使劲叫,将胸膛里的秽气都吐出来就好了。”此刻,麻哥儿感到自己真的“好了”。他想帮汉子的忙,帮他提那个装尸块的麻袋。可是哪里提得起,那里头像是装满了铁一样沉。汉子哈哈地笑起来说:“二麻,你还是赶路吧,你还是赶路。这种事不是你可以做的。我要让他回老家。”他一把推开了麻哥儿。

麻哥儿又被人群挟着往前走了,那只球还是在他的前上方浮着,那么圆,那么真实的一只球。一想到这球会将人炸成碎片,麻哥儿就不敢用头去顶它了。他垂着头赶路,他听到有人在议论他,那人反复说到“驼子家的”这几个字。“他竟敢去那种地方!”那人喊了起来。他喊了这句话之后麻哥儿的行动就不自由了。一辆载了石块的平板车居然拦在他面前不动了,麻哥儿想绕过去,又有更多的人挡着他。麻哥儿再往旁边绕,还是走不通,他发现他们已经组成了一道人墙。怎么回事呢?这些人不让他进城了吗?他等了好久,“人墙”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他朝前看,看见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和车,原来大家都停下来了。麻哥儿问那位挡着他的路的老女人为什么停下了,老女人就反问他说:“你是要到哪里去啊?”麻哥儿说要进城。老女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由于老等下去也不是个事,麻哥儿决定另找一条路进城。他想找一条同这条马路平行的小路,他离了马路,在乱草丛中摸索着往前。到处黑咕隆咚的,他用脚探路,可是这地方似乎没有路,只有荒草。他有点后悔了,又想回到马路上去。可马路在哪里呢?马路消失了,只有这些乱草和灌木。麻哥儿放慢脚步,走几步又停一停,他希望天快亮起来。

就在他几乎都要绝望了时,脚下忽然就出现了一条煤渣小路。这条路同大马路的方向不完全平行,稍微偏了那么一点。麻哥儿上了路之后才发觉煤渣路越来越偏,似乎不是通向城里,而是通向自己乡下的家。这时他想,也有可能他在这黑地里已经辨不清方向了,天亮再看吧。他靠着路边的樟树坐下,喝了水,吃了一个煎饼,立刻就感到眼皮沉重,一会儿就睡着了。

太阳将麻哥儿晒醒了。鸟儿在草丛里跳跃着,樟树叶子在风中发出熟悉的响声。麻哥儿站起来,一眼就看到了面前的马路。马路上静悄悄的,既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麻哥儿感到振奋,感到神清气爽,背起干粮袋就上马路。到了马路上他才发现问题:这条马路不是原来的那一条。他记得进城的那条路是柏油路,而这条路却是一条铺得很粗糙的水泥路。他想根据头上的太阳来辨别一下这条路是否通往城里。他看了老半天,觉得有点像,但又拿不准。也许这条路同柏油路是同一条路,修路修到后来就铺水泥了?如果路上有一个人就好了。麻哥儿爬到路边的树上去观察,他透过薄雾看见了远方自己的村子,看来昨夜并没有走多远。根据他们村的方位,麻哥儿推测出这条水泥路是通往西边的。从小他就听说了城市是在南边,那么这条路并不通到城里。他跳下树,正打算离开马路,突然看见一个人从乱草丛中出现,上了马路。他快步朝麻哥儿走来,喊道:“二麻,二麻!你舅舅撑不了多久了,还不快走啊!”

麻哥儿同这个人一道走着,心里不住地嘀咕:这是走到哪里去啊?他终于忍不住问他了。他回答说:“二麻,你看看这条路上有没有别人?没有吧。那么,是谁叫我来的?是你永年舅舅嘛。他让我来接你,这还不明白吗?”但麻哥儿还是不明白,因为这条路通往西边啊。他说出自己的疑惑,这个人就笑了,在他背上拍了一掌,说:

“你这个小鬼!你看有谁像你啊,上了路还去管什么东南西北!”

麻哥儿突然对这个人感到很厌恶,觉得他太专横,管得也太宽了。自己要是跟着他走,会不会沦为他的奴隶?在村里时他听人说过拐卖小孩的事,这个人有点像人贩子。他在前面走,麻哥儿跟在后面。麻哥儿紧张地打量周围,想要逃跑。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有好几种鸟儿在路边的草丛和灌木丛中叫着,那些声音在麻哥儿听来有点悲凄。他放慢脚步,于是同前面那人的距离越拉越远。后来他就离开水泥路,撒腿往村子的方向跑,可是没跑多远就被人揪住了。正是那人。

“你这个傻——瓜!”他气喘吁吁地说。

麻哥儿愤怒地挣扎着,心里想,也许自己真的是傻瓜?那人的手像铁钳一样,他根本就挣不脱。而且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奇异的气味,麻哥儿闻了就变得软绵绵了。奇怪的是他一旦放弃挣扎,心境就完全改变了。他对这个穿着皮夹克,领子竖起,面目模糊的人贩子产生了好感。乖乖地跟着他走了。于是那人松开了他,叹了口气说:

“人就是这样,明明是对他有好处的事,他还要故意作对。”

麻哥儿心里涌出羞愧的情绪,脸上发烧,这时他才看清,这个人是一个断臂人,一边衣袖里面是空的。可他那只独臂是多么有力啊,他身上的气味是什么气味?想着这事,麻哥儿不知不觉地挨近了他。随着一阵风将他的空袖子吹起来,麻哥儿被熏得打了个喷嚏。那气味是从那袖管里钻出来的,有点像柚子香,但浓郁得多,麻哥儿闻了之后骨头发稣,并且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他一边走一边捉住那空袖管,拿在手里去嗅。那人也不阻止他,只是说:

“二麻二麻,你可不要像你爹爹那样,好了伤疤忘了痛啊。你们村里那口井是怎么枯掉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是有人往里头扔鱼的肠子,还有猪粪,后来就枯了。”

麻哥儿说这话时,又记起了舅舅给他的玻璃珠。他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念头:那一袋玻璃珠会不会在枯井里头?这念头刚一出现,脑海里就升起一幅画面,在画面上,他和住在井边的妇人都伸着头往井底看,强烈的白光将井里头照得亮堂堂的。他猛然记起,这不是什么画面,是真的发生过的事。那天夜里,他不是同那妇人坐在她家的柚子树底下谈论过城里的事吗?后来妇人说,舅舅的玻璃珠在井里头,他们才一道去那枯井的井口探望的。唉唉,这事他怎么忘得干干净净了啊。那人说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他要麻哥儿称他为“梓叔”。